工部衙門。
當查辦處官員出現的時候,這里的氛圍其實不算緊張。
或許是因為幾天前那個和諧的場景給工部官員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都水司的大小官吏們,他們只接受一次例行的問詢,甚至沒有一個人被帶走,這讓他們心里生出某種幻想——或許查辦處不想將事情鬧大,最終會將今夏洪災的責任全部歸到自作自受的顧衡頭上。
工部左侍郎穆懷信今日當值,薛明綸不在的情況下,這里自然以他為首。
“見過沈欽差,薛部堂和李侍郎今日前往內閣辦事,此刻不在衙門。”
穆懷信上前見禮,雖說兩人品級相同,但沈望欽差的身份讓他不敢大意。
沈望頷首致意,繼而平靜地說道:“無妨。穆侍郎,本官今日來此乃是因為工部貪瀆一案,現在請穆侍郎立刻召集各司局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和大使等人。”
穆懷信喉頭滾動,意識到今天恐怕要出大事,然而對方身負皇命,他壓根沒有拒絕和推辭的資格,只能馬上去召集眾人。
不一會兒,除去五六名不在衙門的官員,余者悉數聚集在工部正堂外面的中庭。
沈望站在臺階之上,望著這些面色不安的工部官員,朝站在旁邊的薛淮點了點頭。
薛淮上前一步,朗聲道:“都水司員外郎齊環何在?”
人群中一位四旬官員出列,神情凝重地應道:“下官在。”
薛淮雙手捧著一本厚厚的卷宗,翻開兩頁說道:“太和十六年冬,工部奏呈永定河清淤工單,核報耗銀七萬四千二百十五兩,此事由都水司員外郎齊環經手,對否?”
齊環強忍心中的驚懼,道:“確有此事。”
薛淮眸光冷峻,沉聲道:“都水司的賬目列明這七萬余兩的詳細分派,其中民夫餉銀五萬一千十九兩,然則實際發到民夫手中的餉銀不足二萬兩。齊員外,你如何解釋?”
“絕對不可能!”
齊環的雙手微微發抖,他根本不敢去看沈望和穆懷信,面色微紅道:“薛編修,都水司的賬目列得清清楚楚,每一項收支都清晰可查,何來短缺民夫餉銀之說?”
“都水司的賬簿確實無懈可擊,但是齊員外應該對明暗兩套賬冊不陌生吧?”
薛淮微微一頓,掃視其他工部官員,凜然道:“不妨告訴齊員外,欽差大人帶下官等人來的途中,已經調派靖安司校尉前往你家中。根據都水司原郎中顧衡交待,你將那套真賬簿藏在家中臥房的暗格之內,可有此事?”
齊環只覺腦中轟然炸響,身體幾乎無法站立。
這些天他之所以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平靜,只因查辦處帶走的賬簿稱得上天衣無縫,哪怕是戶部的老官出面盤查也找不出破綻,查辦處這些來自各部衙的官員肯定更弱一些。
那些賬簿本就是精心編造的謊言,看似每一筆收支都有據可查,實則暗中做了很多手腳。
真相則藏在另外一套賬簿之內,至于齊環為何不銷毀真賬簿,原因也很簡單,那是他保命的本錢,賬簿上清楚記錄著每一筆銀錢的去向。
一旦齊環被查辦,那條線上的相關人等總得保他一命,實在辦不到也要保住他的家人,否則他交出賬簿就會牽扯出一大幫人。
齊環只是想不通一件事,顧衡怎會知道他將賬簿藏在何處?
“完了……完了……”
齊環喃喃自語,在薛淮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終于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將此人帶回查辦處衙署仔細審問。”
薛淮看著靖安司的校尉上前,拖著齊環往外走,然后看向都水司的其他官吏,充滿殺意的語調不斷響起。
“都水司主事鄭靜……”
“都水司主事陳冠……”
“都水司主事劉定山……”
在工部官員此刻聽來,這位翰林院編修的嗓音就像九幽惡魔一般,對方每叫出一個名字就意味著會有一個同僚落網。
僅僅一刻多鐘過去,都水司的官吏一個又一個被帶走,最后只剩下寥寥數人,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
這里畢竟是天子腳下工部衙門,縱然欽差也不能恣意妄為,但是查辦處今日乃有備而來,薛淮在犯事官員被帶走之前都會公布對方最少一項罪名。
穆懷信心中駭然,這些翔實的罪名不可能靠著那十幾箱精心編造的卷宗查出來,因此只有一個答案——他轉頭看向身邊那位沉默不語的欽差大人,此人肯定早就在暗中搜集相關證據,再加上顧衡提供的口供,今日直接將都水司一網打盡。
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沈望早有準備,那天為何不直接動手,偏偏要浪費這幾日的光陰?
唯一能讓穆懷信稍稍安心的是,都水司被查在薛明綸和他的預料之中,只要到此為止,想來能夠讓沈望向天子交差。
他輕咳一聲,打算請沈望去值房稍坐,然而還沒等他開口,沈望便說道:“屯田司郎中和員外郎何在?”
穆懷信怔住。
屯田司郎中孔劭和員外郎賈璠同時心中一跳,連忙出列應聲。
薛淮看了兩人一眼,翻動著手中那本卷宗,在某一頁停下然后說道:“二位,屯田司掌管官田屯墾、軍需農田和賦稅征收,然則有人檢舉爾等近五年來倒賣官田,將良田充作荒地出售牟取私利,可有此事?”
孔劭急促地說道:“絕無此事!這定然是有人構陷——”
“是或不是,查一查就知道了。”
今日薛淮顯得格外強勢,直接打斷對方的話頭,沉聲道:“來人,帶孔郎中和賈員外回查辦處衙署接受審查。”
孔劭還欲爭辯,賈璠卻沒有掙扎,他只是冷冷地看著薛淮,暗道你這個愣頭青真是不知死活,知不知道這件事若是查下去會牽扯到誰頭上?我就不信你敢撩撥那位王爺!
這時穆懷信知道自己不能繼續沉默。
既然天子下旨徹查,都水司那些棄子顯然保不住,只是看他們能夠拖延多久,但是眼下連屯田司都無法幸免,沈望究竟要做什么?
“沈欽差,這里面會不會有些誤會?”
穆懷信湊到近前,壓低聲音道:“孔郎中他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私下售賣官田啊。”
沈望撣了撣衣袖,淡淡道:“穆侍郎這是要為他們作保?”
穆懷信一窒,他怎么敢擔保?
“我并無此意,只是沈欽差你看,如今正值歲尾稽核之時,都水司幾近癱瘓,您又帶走屯田司的郎中和員外郎,工部的人手愈發不夠……”
穆懷信低聲下氣地說著,他現在只想拖到薛明綸回來主持大局。
沈望雙眼微瞇,不輕不重地說道:“歲尾稽核遲一些無妨,如今最重要的是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務,穆侍郎以為然否?”
穆懷信張了張嘴,垂頭喪氣地說道:“是。”
當此時,薛淮又已念出三個名字,分別是營繕司的員外郎和虞衡司的兩名主事,當眾宣讀他們的罪證之后,直接讓靖安司的校尉將其拿下帶走。
至此,工部核心四司全都有人被查辦。
穆懷信看著這一幕,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卻又無可奈何。
沈望卻沒有就此罷手,他看著穆懷信說道:“穆侍郎,這些涉案官員的值房以及相關卷宗都需要搜查,你可否安排一下?”
穆懷信心里憋屈至極慌亂至極,可是他難道能說個不字?
得到這位侍郎大人的準許,薛淮、袁誠、方既明、陳智、葛存義等年輕官員立刻帶著書吏們行動起來。
相較于上一次,今日他們靠著突然襲擊終于有了一些收獲。
小半個時辰過去,兩撥人的神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工部的官吏們無不惶惶不可終日,反之查辦處這邊則是人人面露振奮。
即將收尾之時,工部大門外傳來喧嘩,隨后工部尚書薛明綸和右侍郎李瓚姍姍來遲。
穆懷信看到救星,連忙上前將先前發生的事情簡略地告知薛明綸。
沈望看著薛明綸來到近前,邁步走下臺階,平靜地望著對方。
薛明綸面色不善,開門見山地質問道:“沈欽差,陛下命你徹查都水司,緣何無故牽扯到其他工部官員?”
“并非無故。”
沈望臉上沒有得意之色,相反他心里略有些惋惜,這個薛明綸來得太遲了:“查辦處做事皆有憑據,方才薛編修已經當眾宣讀相關官員涉嫌的罪證,薛尚書若有疑問,本欽差可以讓他再讀一遍。”
薛明綸看向站在沈望身后的薛淮,這一眼包含難以想象的復雜意味。
似不解,似失望。
薛淮雙唇緊抿,長身肅立。
薛明綸收回視線,對沈望說道:“欽差大人,關于你今日在工部肆意拿人、攪亂工部日常運作一事,本官明日便會上奏陛下,參你一本!”
“請便。”
沈望的回答很簡單,說完便邁步前行。
查辦處的官員順勢跟上。
薛淮亦是如此,不過在他經過薛明綸身側的時候,聽到這位尚書大人一聲低語。
聲音很低,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
“景澈,你令我很失望。”
薛淮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跟著沈望的步伐,堅定而又沉穩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