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辦處衙署。
隨著沈望一聲令下,這里再度回到之前的封閉狀態。
然而工部四司幾乎被一窩端的消息已經傳開,如今沒人敢再腹誹沈望不動如山,這位清流領袖一出手果然石破天驚,工部的蓋子一旦掀開可就很難再捂上了。
衙署之內,沈望沒有趁勢發表激動人心的演講,他只要求所有人投入全部的精力,盡快讓帶回來的涉案官員開口,將這些案子辦成鐵案。
連續幾天下來,查辦處的官員們夜以繼日,他們分成兩班輪流交替,一邊從那些看似天衣無縫的卷宗和賬冊中尋找罪證,一邊反復審問淪為階下囚的涉案官員。
至二十三日,涉案官員們已經交待得七七八八,不出沈望的意料,這些人又牽扯出很多官員,其中不乏侍郎一級的高官。
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真實口供,但也無法排除有些人是在絕望的境地下胡亂攀咬。
沈望的決定非常明確,務必要釘死工部涉案官員的罪名,至于牽扯到的其他高官,則全部交給他來處置。
入夜之后,薛淮看著桌上整理妥當的案卷,抬手伸了一個舒展的懶腰。
身體確實很疲憊,但他覺得一點都不困乏,唯有肚子里饑腸轆轆。
他起身走出這間奮戰將近十天的值房,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邁步朝東南角的廚房走去。
衙署內部布局緊湊逼仄,廚房和食堂擠在一起,這些天查辦處的官員們包括沈望在內,都是在這個小房間里吃飯。
這樣不僅方便他們在用餐的時候討論案情,同時也在不斷加深他們的交情。
踏入食堂的大門,薛淮發現這里燭火通明。
“又來一個。”
一個爽朗含笑的聲音響起。
薛淮抬頭望去,只見是戶科給事中葛存義,房內還有刑部主事方既明和大理寺評事陳智等人。
簡而言之,除了都察院監察御史袁誠之外,查辦處的幾位骨干力量此刻都在這間小小的食堂內。
“人來得這么齊,莫非是誰下了帖子?”
薛淮微笑上前,從桌上拿起一塊芝麻燒餅,掰開了往嘴里送。
“大家忙碌小半夜都餓了,我讓廚子做了幾盤點心,這樣無論誰過來都能填填肚子。”
陳智一邊解釋,一邊倒了一杯清茶遞來。
薛淮道謝接過。
這些天的相處讓他明白何謂各有所長,那位不在場的袁御史猶如一塊寒冰,言辭犀利至極,經常審得涉案官員涕淚橫流,譬如工部都水司員外郎齊環,被袁誠連珠炮一般的怒罵弄得幾度昏厥。
刑部主事方既明則是截然不同的風格,他在審問犯官的時候極少疾言厲色,但他總能通過縝密的分析找出對方口供中的漏洞,進而一步步擊垮對方的心理防線。
幾位給事中則是按圖索驥的高手,尤其是那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戶科給事中葛存義,這次查辦處能夠在極短的時間里比對出工部兩套賬簿隱藏的真相,葛存義的功勞僅次于薛淮。
至于面前這位大理寺評事陳智,他給薛淮留下的印象則是沉穩細致,猶如那些話本故事里主管后方的謀士,每一件事都能處理得妥妥當當。
他總是能照顧到身邊每個人的情緒,卻又不會給人卑微諂媚的感覺。
在這樣一個團體里并肩協力,薛淮自然感觸頗多。
“還是陳評事細心,我們只好坐享其成了。”
葛存義笑著打趣,那雙細長的眼睛里精光熠熠。
陳智笑道:“你若心里過意不去,不妨拿出幾百文打賞,我和廚子一人一半。”
葛存義連忙搖頭道:“那可不行,我一個月的俸祿也才五兩銀子,拿到手將將三兩,家里好幾張嘴等著我養,怎能在外打腫臉充胖子?”
眾人皆笑,然而這笑聲中多少帶著幾分苦澀。
相較于以前的朝代,大燕官員的俸祿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是在已經太平一百多年的當下,各地物價一直在漲,京官的處境尤其艱難。
若無家中的支持,像葛存義這樣的清廉官員手頭肯定很緊。
兩相對比,工部那些涉案官員一個個吃得腦滿腸肥,自然是撈取的民脂民膏。
氣氛略顯壓抑,葛存義見狀便笑道:“諸位看開一些,既然我等效仿侍郎大人之志,對于這種清貧生活早該有所準備,再說這次侍郎大人帶著我們查辦那些貪官污吏,沒有功勞總有苦勞,朝廷總得給些賞賜吧?”
陳智點頭道:“這是自然。”
葛存義生性灑脫,看向沉默不語的薛淮,岔開話題道:“薛淮,你準備何時成親?”
薛淮微笑道:“暫時還沒想過,葛兄這時打算給我介紹一門親事?”
葛存義“咦”了一聲,似乎沒有想到薛淮會如此回答,順勢說道:“說起來我還真能介紹一樁好姻緣。”
此言一出,方既明和陳智等人相繼看來,面露好奇之色。
葛存義繼續說道:“拙荊娘家有一位遠房親戚,據說容貌生得端莊,女紅堪稱一流,而且性子特別柔順,今年芳齡十七,就是家世弱了些,配不上薛府的門第。”
薛淮原本只是配合對方活躍一下氣氛,沒想到會牽扯旁人,只能擺手道:“多謝葛兄好意,不過我還年輕,婚事過兩年再說。”
葛存義似覺可惜,不過他也知道薛家的門檻不低,說不定宮里那位也會看在薛明章的份上關注薛淮的婚事,因此笑笑作罷。
這時方既明插話道:“葛老弟,你要知道兩年前薛賢弟金榜題名之時,京中不知多少高門大族在打聽他的消息,若非沈侍郎開口發話,或許我們就能見到榜下捉婿的佳話。”
葛存義看了一眼薛淮年輕俊逸的面龐,不由得感慨道:“若是父母當年能將我生得像他這般俊俏,我也能體驗一下榜下捉婿的滋味。”
陳智笑道:“你小心這話讓嫂夫人聽見。”
葛存義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眾人無不指著他笑,葛存義自不介懷,氣氛登時歡快起來。
薛淮淺淺地笑著,心情很愉悅。
除了袁誠年長,其他人都是二十多歲,性情各異但志向相同,和這樣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毫無疑問是非常美妙的經歷。
方既明看向薛淮說道:“說實話,這段時間讓我最意外的便是薛賢弟。”
薛淮好奇地問道:“方兄此言何意?是不是以前我給你的印象很糟糕?”
他這樣問當然不是矯情,過去兩年時間里,薛淮這個名字在朝中很多官員聽來很刺耳,他連翰林院的同僚都很難和諧相處,更遑論其他道聽途說之人。
誰知方既明堅決道:“斷無此事!薛賢弟,這兩年我看你行事,或許你的一些行為不夠圓融,但我十分敬佩你的赤子之心。你原本可以坐享安樂,可你寧愿舍棄安穩富貴,一次次不畏艱險為民請命。無論重臣小吏,只要還有幾分良心,又怎能詆毀你的所作所為?”
薛淮心中波瀾微起。
葛存義斂去笑容,正色道:“那些人將薛賢弟說得多么不堪,無非是因為你接連不斷的彈劾讓他們感到畏懼,但是他們找不到你的把柄,就想用謠言毀掉你,所謂三人成虎積銷毀骨,敗類們只有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從始至終都不相信,一個不顧前途只為扳倒那些貪官污吏的清正之人,怎會性情乖張難以相處?”
他頓了一頓,看向薛淮說道:“那日在大朝會上,你罵得夠痛快,當時我就想和你好好喝一杯!”
薛淮縱然兩世為人,此刻亦不禁頗為觸動,點頭道:“肯定會有這個機會。”
“方兄和葛老弟說的沒錯。”
陳智接過話頭,不疾不徐地說道:“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看得很清楚,薛賢弟為人忠耿,其余那些關于他性情古怪的謠言可謂荒唐至極。”
薛淮心中感慨,面上故作為難:“諸位兄長,你們這么夸下去,愚弟怕是要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笑聲再起。
葛存義將杯中清茶一氣飲下,神情復雜地說道:“侍郎大人決定明日入朝復命,這樁案子多半到此為止。雖說抓出工部一大群碩鼠,我依然覺得有些可惜。”
方既明問道:“你覺得還不夠?”
“非也。”
葛存義搖搖頭,目光落在薛淮臉上,輕嘆道:“此案一結,我等就要回到各自的衙門,將來怕是難有機會像這次一般并肩奮斗。”
薛淮起身給他添茶,抬手輕拍他的手臂,沉穩地說道:“葛兄不必傷感,我們以后肯定還有機會共事。”
他畢竟是沈望器重的親傳弟子,其他人無不滿含期待地看過來。
葛存義連忙問道:“為何如此篤定?”
薛淮逐一看向眾人,堅定地說道:“因為我們還年輕。”
燭光輕曳,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同時浮現會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