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閣深處彌漫的陳舊紙墨氣息尚未散盡,一場雷霆的算盤風暴席卷整座王府所激起的余波仍在震蕩。昔日頤指氣使的管事們收斂爪牙,大氣不敢喘地匆匆穿過回廊,目光觸及時不時掃過的甲胄親衛,便本能地矮下三分。
王府內務在徐德海與墨畫的手下,如同一架銹蝕多年的龐然大物,開始發出艱澀卻有力的重新運轉的轟鳴,每一道命令都帶著新王妃簽押的印鑒,那是比王府鐵令更具威懾的權柄。
然而這肅殺沉凝的氛圍,卻被一封來自沈府的鎏金請柬打破了。
“王妃,”墨畫捧著一只精巧的雕花紫檀盒,步履輕快地走進內室,臉上帶著一絲難得的輕松笑意,“是沈府二小姐派身邊的大丫鬟春桃送來的,說是特意給王妃您的‘中秋賀禮’,還捎來了宮里的口信。”
沈青崖正半倚在窗邊的湘妃榻上,手中執著一卷泛黃的前朝輿志。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將她沐浴在一片暖金色的光暈里。
連日的心力損耗令她眉宇間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左手上的細紗已經除去,新結的痂粉嫩,襯著肌膚愈發顯得白皙透明。
聽到墨畫的聲音,她抬起頭,陽光勾勒著她清減的側臉輪廓,那份因過度消耗而顯出的脆弱感,讓墨畫的心尖不自覺一揪。
“賀禮?”沈青崖放下書卷,聲音帶著一絲倦怠的沙啞。對二房送來的任何東西,她本能地生出十二分的警惕,一絲寒意在眼底深處滑過,隨即被倦意覆蓋。
墨畫將盒子輕輕放在榻邊小幾上,打開搭扣,里面是碼放整齊、紙色略顯古舊的幾本厚冊,書頁邊緣處甚至有些微卷,散發著一股塵封多年的墨香與淡淡霉味,倒是比前幾日那些“垃圾”順眼多了。
“是琴譜。”墨畫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用小楷娟秀地題著“松泉琴韻輯要”,“春桃那丫頭嘴甜,說是二小姐知道王妃您……從前也略通音律,特意從家中藏書樓尋了許久才找到這些古舊但據說極好的譜子,道是‘姐妹情深’,特在中秋宮宴前送與王妃,說是‘或能派上用場’。”
“姐妹情深?”沈青崖的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倦意也無法遮掩那深徹骨髓的譏諷。沈若蘭若會“姐妹情深”,那豬都能上樹了。“宮宴?皇后新得了什么寶物,如此興師動眾?”
“正是此事!”墨畫壓低聲音,眼底透出一絲憂慮,“宮里傳出消息,江南上月新貢入了一件稀世珍寶——據說是上古名琴‘焦尾’!
皇后娘娘愛不釋手。這風聲也不知怎么傳開了,外頭都說……說……”墨畫有些猶豫地看了沈青崖一眼。
“說什么?”沈青崖目光落在那些琴譜上,指尖無意識地點了點榻沿。
墨畫一咬牙:“說咱們王妃您自幼便有奇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琴藝一道,當年在江南外祖家曾得隱世高人指點,造詣通玄,可繞梁三日,足以艷壓京華,就連……就連宮里的樂師都未必能及!
更說您此番入宮赴宴,或能與皇后娘娘新得的‘焦尾’琴相得益彰,成就一段佳話呢!”
室內一片寂靜。窗外的風拂過竹葉,沙沙輕響,更添幾分詭譎。
墨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自家主子。她深知,王妃在江南寄人籬下時,確曾學過一陣琴,但那位所謂的“高人”,不過是沈家安排的一個花架子琴師,教了些華而不實的皮毛,真正的琴藝……實在算不上登堂入室!
沈青崖臉上的倦色更深了幾分,她甚至微微闔上了眼,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小片陰影,微微顫動著,似乎是被這“盛名”壓得有些承受不住,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脆弱。
她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指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輕輕撫過那粉嫩的痂痕。
那細微蜷縮的動作,如同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中了墨畫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墨畫鼻尖一酸,眼圈瞬間紅了。
她想起了王爺新婚當夜的冷漠離去,想起了松鶴堂中滾燙的茶水和尖刻的羞辱,想起了主子上手翻查那堆積如山的爛賬時近乎自虐般的拼命……這一步步走來,步步驚心,步步浴血!
如今好不容易在王府站穩腳跟,竟還有人要借這“琴技”之名,行捧殺陷害之實!
“王妃……”墨畫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濃烈的憤恨,“這絕對是二小姐使的壞!她就是故意想讓您在皇后娘娘面前……在所有人面前……”
“好了。”沈青崖睜開眼,打斷了墨畫激憤的話語。眸中的脆弱疲憊如同水霧般悄然散去,只剩下清醒得近乎殘忍的冰冷。
她的目光落回那幾本厚厚的琴譜上,聲音依舊透著沙啞的倦意,但那份從容和掌控感已悄然回歸。“別哭了。既是二妹‘一片好意’,自然要收下。”
她伸出手,沒有去拿譜子,纖長的手指卻輕輕落在了墨畫因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背上,冰涼柔軟的觸感讓墨畫猛地一滯。
“墨畫,”沈青崖的聲音低柔了下去,那份刻意壓抑的疲憊感仍在,卻奇異地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讓你擔心了。”
“奴婢……奴婢只是……”墨畫哽咽著,望著主子眼中那溫和的歉意與不容置疑的安撫,心頭百感交集,再也說不出話來。
“知道你擔心,”沈青崖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墨畫的手背,旋即收回,那點溫存如同幻覺。“去查查這幾本譜子。”
她的語氣平穩,不帶一絲波瀾,仿佛只是隨口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特別是,仔細看看里面有沒有夾頁,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哪怕是一處墨點,一道褶皺,或者……紙張本身有什么不對。”
墨畫精神一凜,立刻領會:“王妃是懷疑……譜子本身有問題?她們在譜子上做了手腳?”
沈青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倦倦地揉了揉額角,聲音里仿佛裹挾著深重的疲憊:“宮里那位皇后娘娘,圣寵正濃,連帶著她這新得的‘焦尾’也成了舉世矚目的焦點。
中秋宮宴,名琴在前,萬眾矚目之下,若再配上我那‘艷壓樂師’的‘絕世琴藝’……”她唇角彎起一個近乎于無的弧度,冰冷無光,“萬一失了手,或是譜子……有什么意外,那可真就是一曲絕唱了。”
不是失手!是必然出事!墨畫心頭如同炸雷!沈若蘭這毒計,根本就是要在萬人矚目之下,讓自家王妃當眾跌落塵埃,顏面盡失!甚至可能觸怒皇后乃至圣上!
“奴婢明白!”墨畫瞬間斂起所有情緒,眼神變得如同鷹隼般銳利,“奴婢這就去!連書脊線縫都拆開一寸寸地查!絕不讓她們動半點手腳!”
“嗯,”沈青崖輕輕應了一聲,重新靠回榻背上,閉目養神,仿佛真已疲憊不堪,淡淡吩咐,“挑燈細查就是,不必著急拆毀,打草驚蛇。若有發現……直接告訴我。”
“是!”墨畫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盒琴譜,如同捧著最危險的毒蛇猛獸,快步退了出去,將內室的靜謐還給沈青崖。
門扉輕合。
光線暗了少許。內室只剩下陽光漸漸西斜的軌跡,以及榻上那道看似疲憊到極致的清瘦身影。
沈青崖并沒有真正入睡。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夏衣,輕輕撫上左胸——在那里,貼身藏著一塊溫潤圓形的硬物。
那是一枚極普通的白玉平安扣。玉質并非頂好,甚至邊緣處有一處細微的磕碰痕跡。卻用極細的金絲精巧地纏繞著,掛在一條同樣普通的紅線上。
這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遺物。
疲憊如同沉重的枷鎖纏裹著她,冰層下灼燒的意志卻愈發洶涌。
指尖的痂痕傳來細微的酥癢刺痛。松鶴堂滾燙的茶水,賬冊堆里的塵埃腐朽氣混雜著汗水和血腥的味道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沈玦、沈若蘭的嘴臉在眼前交替閃現。
她緩緩睜開眼,沒有看任何地方,只是靜靜地望著房頂精致卻冰冷的藻井彩繪。那片精致繁復的花團錦簇,在她眼中卻勾連成了一張巨大的、緩緩收攏的網——一張由皇宮、后位、名琴、虛名和精心炮制的“殺人譜”織就的催命之網!
溫情脈脈下的刀光劍影,名琴雅樂包裹的見血封喉!
沈若蘭,還有她背后那張龐大的陰影,終于不再局限于內宅的齷齪,將刀鋒指向了更險惡的宮闈!這中秋宮宴,注定會是一場不見硝煙卻步步驚心的鴻門宴!
……
當最后一絲夕陽的余暉徹底沉入西山,只在天際殘留一抹黯淡的紫金時,墨畫悄然推門而入。她沒有點燈,借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走到榻前。
手中只捧著一本琴譜,正是那本裝幀最為古雅、紙張也最厚的《松泉琴韻輯要》。她的臉色在暮色四合中顯得異常凝重,呼吸略顯急促,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探尋。
“王妃,”墨畫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劫后余生的慶幸,“確如您所料!這本《松泉琴韻輯要》……內里暗藏玄機!”
沈青崖睜開眼,坐直身體,眸中倦怠盡褪,亮如星辰,鎖住墨畫手中那本譜冊:“說。”
墨畫深吸一口氣,捧著琴譜小心地靠近,翻開內頁,指著其中一頁看似尋常的曲譜——正是傳頌極廣、但對手法要求極高的名曲《瀟湘水云》最艱澀的一段急驟輪指篇章。
“夾頁沒有。但問題在紙和墨!”墨畫語速極快,指尖點上譜面上一串密集的音符標記旁不起眼的空白處,“您看這里,還有這幾處……對著光,在特定角度下,紙張紋路極其細微地有些發硬,像被什么東西浸潤過,干了后又繃緊……”
沈青崖瞇起眼,借著那最后一點天光湊近細看。確實,那幾處空白紙面,紋理顯得比周圍更加光滑緊繃一些。
墨畫的聲音帶著寒意:“奴婢用水汽悄悄試了一點邊緣……不是紙變硬,是這里浸入了東西!干透后和紙融為一體,幾乎看不出來!但一旦遇到溫熱的氣息,或者……劇烈的摩擦震動……”
她小心地用指尖在那處輕輕劃了一下,然后極快地將一根備好的細小銀簪懸在紙面上空幾寸處。
沈青崖眸光一凝!
借著微光,肉眼可見!那銀簪尖端竟在幾息之間,無聲無息地覆上了一層極其淡薄、卻絕對不容忽視的幽藍色光澤!如同某種未知的劇毒磷火,散發著妖異的光芒!
“遇熱力激發則顯色,其色幽藍……”墨畫的聲音都有些發顫,“奴婢幼時在江南……跟著外……跟著那位藥理師傅學辨識藥材,曾聽他提過海外海客傳入的異域奇毒,名喚‘海心凝’,據說產自深海巨妖遺骸,無色無味,染于絲帛紙張,非強熱不顯其毒。
若被吸入肺腑少許,初時只覺胸悶氣短,尚可支撐,然一旦接觸溫熱濕氣,毒性立發,半個時辰內使人筋脈僵硬,四肢麻痹,氣息漸止……死狀猶如……”
“猶如冰僵之尸。”沈青崖接過了話,聲音聽不出絲毫起伏,平靜得可怕。但熟悉她的墨畫,卻分明看到王妃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層瞬間凍結至萬丈深淵!冷得能凍裂神魂!
“啪嗒。”一滴冷汗從墨畫額頭滑落,砸在地磚上,在死寂中顯得異常清晰。她后怕地幾乎窒息。若非王妃警覺,若真在宮宴上彈奏,王妃撫琴奏至關鍵激昂處,呼吸急促,身體發汗,再對著這沾了毒物的曲譜……
無聲無息間,劇毒便會借溫熱氣息侵入肺腑!待毒性被激活……那萬眾矚目之下,名琴之前,王妃奏到一半突然臉色慘白,手指僵硬無法動彈,甚至痛苦痙攣倒地……最終在一曲未完的裊裊余音中“力竭而亡”!
好毒辣!好算計!連死亡的方式都設計得如此“合情合理”!
這已經不單單是想毀掉王妃的顏面了,這是要她的命!不僅要她的命,還要她背著“技藝不精當眾失儀”甚至“福薄無力承此名琴”的污名去死!死都不得安寧!
“王妃!這譜子絕不能帶進宮!”墨畫聲音尖銳起來,捧著譜本的手都在抖。
沈青崖沒有說話。她微微垂下眼睫,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本包藏禍心的《松泉琴韻輯要》,落在了更遙遠更虛無的某個點上。
極輕地,幾乎微不可查地,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腹微微摩挲了一下那塊貼身白玉平安扣的輪廓。一股冰冷的情緒在心底無聲蔓延——是恨,是悲,更是早已預料、被殘酷現實印證后的麻木與決絕。
呵……沈若蘭。她的好二妹。為了徹底把她釘死在恥辱柱上,甚至不惜布下這絕殺的死局。
室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暮色吞噬了最后一點光亮,房間徹底暗了下來。墨畫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擂鼓般的跳動聲。
良久。
就在墨畫以為這沉重的氣氛要將人逼瘋時,一道微弱的光線忽然在黑暗中亮起。
是沈青崖!她不知何時已悄然點燃了榻邊小幾上一盞極為精巧玲瓏的銀制袖珍風燈。豆大的燭火,只能勉強照亮她指尖方寸之地,卻將她此刻的神情映襯得愈發莫測。
溫暖跳動的燭光落在她的臉上,將那份因疲憊和劇毒算計而加深的脆弱感勾勒到極致,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微微翕動,帶著一種易碎的美感。
然而,那燭光更映亮了她微微抿起的唇角——那線條繃緊如刀鋒,帶著一股與這份柔弱表象截然不容、蟄伏深淵已久的孤狼反噬的狠戾決心!
燈火跳躍,在沈青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投下兩簇冰冷燃燒的火焰。
她沒有看那本可怕的琴譜,反而緩緩側過臉,望向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
萬家燈火漸次點燃,京城的夜晚即將拉開繁華序幕。
沈青崖的聲音終于響起,穿透沉寂的黑暗,帶著一種冰與火交織、淬煉到極致的疲憊平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墨畫耳中:
“譜子自然要帶進宮去。”
墨畫倒抽一口涼氣,瞬間瞪圓了眼睛!
“不過……”沈青崖的視線終于從那本索命的琴譜上緩緩掃過,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有些妖異,“沈若蘭的一片‘苦心’,豈能辜負?”
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極地寒流中凝結的冰晶:
“譜,是假的。”
眼中燃燒的火焰驟然熾烈,仿佛能焚盡世間一切虛偽!
“曲,卻是真的!”
這一局“琴瑟和鳴”的死棋,究竟誰來唱這曲驚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