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宮宴,瓊樓玉宇,金碧輝煌。巨大的宮燈如星子垂落,將整個太液池畔映照得亮如白晝。絲竹管弦之聲裊裊不絕,舞姬水袖翻飛,身姿曼妙如驚鴻游龍,在鋪陳著金絲牡丹地毯的寬闊殿宇中旋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酒香、果香、以及名貴熏香交織的奢靡氣息。
沈青崖端坐于親王蕭徹下首的席位上,位置不算最前,卻也足夠顯眼。
她今日著了一身天水碧的宮裝,裙裾上用銀線繡著疏淡的竹影,發髻間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在這滿殿珠光寶氣、環佩叮當的貴婦貴女中,顯得格外清冷素凈,如同喧囂浮華里一株遺世獨立的青竹。
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殿中舞動的身影上,長睫低垂,掩去了眸底深處所有的情緒。
左手攏在寬大的袖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袋里那本薄薄的、已被她暗中替換了關鍵內頁的《松泉琴韻輯要》。那本真正浸染了“海心凝”劇毒的譜冊,此刻正靜靜躺在王府墨畫精心打造的、隔絕氣息的烏木盒中。
絲竹暫歇,舞姬如潮水般退下。席間觥籌交錯,笑語晏晏。皇后一身明黃鳳袍,端坐于御座之側,雍容華貴,氣度非凡。
她身側御案之上,赫然擺放著一具形制古樸、通體烏黑發亮、尾部似有焦痕的古琴——正是那引得滿城風雨的稀世珍寶,“焦尾”!
沈若蘭坐在稍后一些的席位上,一身嬌艷的桃紅宮裝,襯得她面若桃花。她眼波流轉,狀似無意地掃過御案上的焦尾琴,又飛快地瞥了一眼沈青崖的方向,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期待與惡意的淺笑。
她端起面前的琉璃盞,小口啜飲著甘甜的果釀,目光卻與斜對面席位上的沈玦,以及他身旁那位須發皆白、面容古板、眼神卻銳利如鷹的守舊派重臣李尚書,在空中無聲交匯。
時機已到。
沈若蘭放下杯盞,臉上瞬間切換成一副天真爛漫、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仰慕與好奇的神情。她盈盈起身,朝著御座方向福了一禮,聲音清脆悅耳,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皇后娘娘容稟。”
殿內原本有些喧鬧的聲音為之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這位突然出聲的沈家二小姐。
皇后鳳目微抬,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哦?沈二小姐有何事?”
沈若蘭臉上飛起兩朵紅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聲音又提高了幾分,確保殿內每一個人都能聽清:“回稟娘娘,臣女……臣女聽聞王妃姐姐琴藝絕世,冠絕京華,尤勝宮廷樂師!
今日恰逢娘娘新得‘焦尾’名琴,此乃天賜良緣!臣女斗膽,懇請皇后娘娘恩準,讓王妃姐姐為陛下、為娘娘,為滿殿貴賓,撫奏一曲,以助雅興!也好讓我等凡俗之人,一睹王妃姐姐與名琴相得益彰的風采!”
她的話語清脆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推崇,瞬間點燃了整個大殿的氣氛!
“哦?竟有此事?”皇后似乎頗感興趣,目光轉向沈青崖的方向,帶著審視與一絲好奇,“本宮也聽聞王妃才情出眾,不想琴藝竟也如此了得?竟能勝過宮中供奉?”
“是啊是啊!”
“王妃娘娘竟如此深藏不露?”
“若能親耳聆聽王妃撫弄焦尾,實乃三生有幸!”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與驚嘆之聲,夾雜著真真假假的恭維和探究的目光,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向沈青崖。
蕭徹坐在沈青崖身側,原本正自斟自飲,神色淡漠。此刻聞言,執杯的手微微一頓。他側過頭,深邃的目光落在沈青崖沉靜的側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復雜,帶著一絲審視,一絲探究,似乎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提醒?但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殿中,薄唇緊抿,并未開口。仿佛剛才那細微的蹙眉,只是光影晃動下的錯覺。
沈青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瞬間來自身側的、帶著冷冽氣息的注視。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又緩緩松開。
她抬起頭,迎向皇后探尋的目光,臉上依舊是一片沉靜的溫婉,不見絲毫慌亂,只有恰到好處的謙遜與一絲被當眾點名的赧然。
皇后見她如此鎮定,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展顏一笑,雍容大氣:“既然沈二小姐如此推崇,王妃又確有真才實學,那本宮便允了。”她抬手示意,“來人,將‘焦尾’琴請至殿中,請王妃一展絕藝!”
“是!”內侍高聲應諾。
兩名身著絳紫色宮服的內侍小心翼翼地將那具烏黑沉郁、尾部帶著獨特焦痕的“焦尾”琴從御案上抬起,步履沉穩地移至大殿中央早已備好的琴臺之上。
名琴落座,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古樸的琴身仿佛自帶一股沉靜的力量,讓喧囂的大殿都安靜了幾分。
所有人的視線,此刻都如同聚光燈般,牢牢鎖定在緩緩起身的沈青崖身上。
她起身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刻入骨子里的優雅從容。天水碧的裙裾如水波般輕輕漾開,那素凈的玉簪在宮燈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她微微垂首,朝著御座方向福了一禮,聲音清越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臣妾遵旨。”
就在她起身走向殿中琴臺的這幾步路間,一個身影如同影子般悄然靠近。是墨畫!她借著為王妃整理裙擺的微小動作,飛快地貼近沈青崖身側,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語速快如連珠,每一個字都帶著驚心動魄的寒意:
“王妃!琴譜夾頁查清了!是‘見風消’!遇熱顯形!那顯出的暗記指向《高山流水》第三段**處!必須強力撥動宮弦(一弦)!
但琴弦被動過手腳!弦尾接口處被一種極細的‘冰蠶絲’替換了一小段!一旦大力撥動,弦必斷!斷弦會瞬間彈回,力道足以割斷手指筋脈!見血封喉!”
信息如同驚雷在沈青崖腦中炸開!
雙重殺局!譜是毒譜,弦是斷弦!沈若蘭不僅要她當眾出丑,更要她血濺當場,甚至廢掉她賴以反擊的手!
毒譜的陷阱她已避開,但這斷弦之危,卻近在咫尺!《高山流水》第三段**,正是全曲情緒最激昂、指法最繁復、也最需要爆發力的地方!
屆時她心無旁騖,全力施為,根本不可能在撥弦的瞬間察覺那細微的陷阱!而一旦撥下……后果不堪設想!
沈青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未曾改變。她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溫婉沉靜的模樣,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任務。
唯有那攏在袖中的左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保持著絕對的清醒。
她走到琴臺前,對著那具散發著古樸氣息的焦尾琴,再次盈盈一拜。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緩緩落座。
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的琴身,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她的目光落在琴弦上,七根絲弦在燈光下泛著柔韌的光澤。
宮弦(一弦)……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那根最粗的弦,在靠近岳山(琴頭固定弦的部件)的弦尾接口處,似乎……真的比旁邊幾根弦的色澤要更亮一些?極其細微的差別,若非墨畫提前示警,她絕難察覺!
冰蠶絲!堅韌異常卻脆性極大,受力不均極易崩斷!好精妙!好狠毒!
沈青崖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寒刺骨。但她的指尖卻穩穩地搭在了琴弦上,輕輕一撥。
“錚——”
一聲清越的試音響起,如同山泉滴落深潭,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的竊竊私語。
她深吸一口氣,袖袋中那本替換過的、安全的琴譜內容早已爛熟于心。她沒有選擇那首被做了手腳的《瀟湘水云》,而是——
指尖流淌出的,是另一首同樣經典、卻意境截然不同的名曲——《平沙落雁》。
曲調舒緩悠揚,初時如秋日晴空,澄澈遼遠。沈青崖的指法嫻熟而克制,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圓潤,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寧靜力量。她的姿態優雅,神情專注,仿佛整個心神都已沉浸于這雁落平沙的意境之中。
席間眾人起初還帶著審視與好奇,漸漸地,也被這平和悠遠的琴音所吸引,臉上露出欣賞之色。皇后微微頷首,似乎頗為滿意。
沈若蘭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僵硬了。怎么回事?她不是應該彈那本譜子上的曲子嗎?那本譜子……她明明……沈若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沈青崖手邊——那里放著一本琴譜,正是她送去的《松泉琴韻輯要》!
她怎么沒按譜子彈?難道……她發現了什么?不可能!那毒無色無味,夾頁的暗記更是隱秘!
一絲不安悄然爬上沈若蘭的心頭。她下意識地看向沈玦和李尚書的方向。沈玦眉頭微皺,李尚書則面無表情,只是那端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琴音流淌,如行云流水。沈青崖看似全神貫注,實則心神高度緊繃,如同行走在萬丈懸崖的邊緣。她的余光始終鎖定著那根被動過手腳的宮弦(一弦),大腦在飛速運轉。
《平沙落雁》雖好,但終究不夠驚艷。皇后和滿殿賓客期待的是能配得上“焦尾”的絕世琴音,是能“艷壓樂師”的驚艷表現。一曲《平沙》固然穩妥,卻無法真正破局,甚至可能被解讀為“技止于此”、“名不副實”,正中沈若蘭下懷。
她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既能避開斷弦殺局,又能真正展現琴藝、甚至……反將一軍的契機!
曲至中段,描繪群雁盤旋,鳴聲相和。沈青崖的指法漸趨繁復,輪指如珠落玉盤,帶起一片清越的顫音。她的呼吸也隨之微微急促,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宮燈下閃著微光。這是撫琴者投入的證明。
然而,就在一個需要左手大幅度按弦、右手強力勾挑的轉折處,沈青崖的左手食指指尖,似乎因為用力過猛,又或是汗水浸染,竟在琴弦上微微一滑!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足以讓近處之人聽聞的、如同指甲刮過硬物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沈青崖口中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痛呼:“嘶……”
琴音戛然而止!
整個大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愕地聚焦在沈青崖身上。只見她猛地收回左手,緊緊攥住食指,指縫間,赫然滲出一抹刺目的鮮紅!一滴殷紅的血珠,正順著她白皙的手指蜿蜒滑落,滴落在她天水碧的裙裾上,暈開一小朵觸目驚心的血花!
“王妃!”墨畫第一個驚呼出聲,臉色煞白地沖上前。
蕭徹一直淡漠的眼神驟然一凝,身體幾不可察地前傾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沈青崖受傷的手指和……她面前那具焦尾琴!
皇后也霍然起身,鳳目含威:“怎么回事?!”
沈青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蒼白如紙,額角的汗珠更多了,她緊咬著下唇,似乎在極力忍耐著疼痛,身體微微顫抖,顯出一種驚魂未定、楚楚可憐的脆弱。
她抬起受傷的左手,食指指尖一道細長卻深刻的傷口正汩汩冒血,染紅了她的指尖。
“臣妾……臣妾該死!”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懼的顫抖和強忍的痛楚,目光卻飛快地掃過琴弦,最終定格在那根被動過手腳的宮弦(一弦)靠近岳山的接口處!
“啟稟皇后娘娘,”沈青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卻又異常清晰,她抬手指向那根宮弦,“臣妾方才撫琴,按弦至此,指尖……似被此弦尾端一處極其鋒銳的凸起所傷!”
她的指尖顫抖著,指向那根弦尾接口處——那里,在燈光下,赫然可見一小段與其他絲弦色澤、質感都截然不同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細絲!正是那截被替換的“冰蠶絲”!此刻,那截冰蠶絲的邊緣,還沾染著一絲未干的血跡!
“此弦……此弦似乎并非原配!接口處異常鋒銳!”沈青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與后怕,“若非臣妾方才指力稍偏,只是被其刮傷……若是在彈奏《高山流水》那般需全力施為的曲目時,大力撥動此弦……”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戛然而止的琴音、她指尖淋漓的鮮血、以及那截暴露在所有人視線下、閃爍著詭異寒光的“冰蠶絲”,已經構成了一幅無比驚悚的畫面!
斷弦!傷人!見血!
這哪里是助興?這分明是殺人之局!目標直指撫琴的王妃!而這殺人的兇器,竟堂而皇之地附著在皇后心愛的貢品名琴“焦尾”之上!
“轟——!”
整個太液池畔的瓊樓玉宇,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石!死寂被瞬間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抑制的驚駭與嘩然!
“天哪!琴弦上有東西!”
“是暗器?!有人要害王妃!”
“竟敢在皇后娘娘的琴上動手腳!這是弒殺皇親!”
“查!必須嚴查!”
席間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議論聲、憤怒的斥責聲交織在一起,如同沸騰的油鍋!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了震驚、憤怒和難以置信,齊刷刷地射向御座之上的皇后,以及……那具此刻顯得無比詭異的“焦尾”琴!
皇后的臉色在瞬間變得鐵青!她鳳目圓睜,死死盯著琴弦上那截染血的“冰蠶絲”,保養得宜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鳳椅的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她胸中翻涌!竟有人敢在她的宮宴上,用她新得的貢品名琴,設下如此歹毒的陷阱,意圖謀害親王正妃?!這不僅是打她這個皇后的臉,更是對皇權的**裸挑釁!
沈若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記耳光!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下意識地看向沈玦和李尚書。
沈玦的臉色同樣難看至極,眼中充滿了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李尚書那古板的面容也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眼神陰沉得可怕。
蕭徹已經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影在璀璨宮燈下投下一片沉冷的陰影。他沒有去看沈青崖的傷口,也沒有去看那截染血的琴弦,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緩緩掃過下方神色各異的群臣,最終落在了臉色慘白的沈若蘭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中的冰冷與審視,讓沈若蘭如墜冰窟,幾乎癱軟下去!
“來人!”皇后飽含震怒的聲音響徹大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將焦尾琴立刻封存!徹查!給本宮徹查到底!這琴經手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許放過!本宮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魑魅魍魎之事!”
“是!”殿外侍衛轟然應諾,甲胄碰撞之聲鏗鏘作響,帶著凜冽的殺氣涌入殿內。
沈青崖依舊緊緊攥著流血的手指,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仿佛驚魂未定。墨畫早已沖上前,用干凈的帕子死死按住她的傷口,聲音帶著哭腔:“王妃!您的手……”
沈青崖抬起眼,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沾著一點因疼痛而生的生理性淚光,顯得脆弱不堪。她的目光卻穿過混亂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沈若蘭那張失魂落魄、驚恐萬狀的臉。
四目相對。
沈青崖的唇角,在那無人可見的角度,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帶著一絲塵埃落定后的疲憊,以及深埋于骨髓的、無聲的嘲諷與宣戰。
弦斷血濺驚滿座,魍魎伎倆終**!
這中秋宮宴的華美樂章,終究以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撕開了溫情脈脈的假面,露出了底下洶涌的殺機!而這場由“焦尾”引發的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