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梆子敲過三響,宮門鑰落,整個紫禁城沉入墨池。
乾清宮暖閣,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光源。
數(shù)盞赤銅仙鶴燭臺吐納著明黃火焰,將御座旁那抹小小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映在明黃云錦壁衣上,竟有幾分詭譎的威儀。
朱祁鎮(zhèn)并未高踞御座,他窩在御案旁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小小一團杏黃,指尖撥弄著一顆糖漬梅子。
廳殿四角,八名約莫十二三歲的小俸御垂手侍立。
他們個個眉目清秀,穿著嶄新的靛青貼里,漿洗得挺括干凈,氣息放得極輕,若非燭光映出其微微起伏的胸膛,幾疑是瓷人。
這是新任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陳安的手筆。
從浣衣局、安樂堂那等腌臜角落掘出的清白良家子,全都身世單薄如紙,無根無絆。
王振時代充斥各處的舊影、眼線,早已被這位驟然崛起的少壯派,以雷霆萬鈞又無聲無息的手段,“挪”了個干凈。
挪去哪里?
大抵是永巷深處某個無人問津的角落,或是直殿監(jiān)永無休止的灑掃苦役中。
暖閣門外。
司禮監(jiān)秉筆,東廠提督-陳搭檔的身影被燭光拉長,投在門扉的銅環(huán)上。
他身著石青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比甲,腰懸牙牌,氣息陰柔而平穩(wěn)。
西華門鑰口,值宿的帶刀散騎舍人袁彬。
正按著鯊魚皮鞘的繡春刀柄,穿透沉沉夜色,緊盯著宮門外那兩乘在數(shù)名親隨護衛(wèi)下疾馳而來的青呢小轎。
轎簾掀開,當先踏出的正是英國公張輔。
一身玄色暗云紋直裰,腰間僅束一條古樸的羊脂白玉帶,不見半分勛貴華彩,卻自有淵渟岳峙的沉渾氣度。
他身后,署理錦衣衛(wèi)指揮使事的孫繼宗,穿著便于行動的藏青箭袖袍,外罩一件輕便的鎖子錦罩甲,腰間那枚象征錦衣衛(wèi)最高權(quán)柄的象牙腰牌,在燈籠微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老公爺,孫指揮。”
袁彬按刀抱拳,聲音低沉清晰。
“卑職奉旨,引二位大人入覲。”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二人身后隨扈。
張輔的親衛(wèi)隊長默然按刀退后三步,孫繼宗帶來的兩名錦衣衛(wèi)百戶亦垂手肅立。
沉重的宮門在令人牙酸的鉸鏈呻吟聲中,僅開一縫。
袁彬側(cè)身,引著張輔與孫繼宗閃入。
宮門旋即合攏,沉重的落鑰聲仿佛敲在人心坎上。
門洞甬道幽深,只余幾盞氣死風燈在穿堂風中搖曳,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冰冷漫長的青磚御道上。
乾清宮丹墀之下。
值夜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早已得了陳安的眼色,帶著兩名小火者提著燈籠靜候。
見袁彬引著二人到來,管事牌子無聲地躬身行禮,并示意袁彬止步。
袁彬會意,按刀肅立丹墀之下,融入侍衛(wèi)隊列。
管事牌子親自上前,對張輔、孫繼宗低聲道:“老公爺、孫國舅,按宮規(guī),覲見前需……”
他話語未盡,目光落在二人腰間。
張輔神色平靜,解下佩劍遞給管事牌子身后的小火者。
孫繼宗也毫不猶豫,解下繡春刀。
管事牌子這才側(cè)身引路,兩名小火者提著燈籠在前照明,踏上漢白玉階。
階上廊下,另有數(shù)名乾清宮侍衛(wèi)值守。
他們盔明甲亮,眼神銳利,雖認得英國公,但在這種非常時刻,依舊一絲不茍地履行著檢查職責,目光掃過二人全身,確認再無寸鐵。
“陛下,英國公張輔、署理錦衣衛(wèi)指揮使事孫繼宗,奉詔,夤夜入覲。”
陳安的聲音不高,帶著大太監(jiān)特有的陰柔平穩(wěn)。
“宣。”
朱祁鎮(zhèn)終于放下了手中那顆被指尖摩挲得微微發(fā)亮的糖漬梅子。
暖閣厚重的雕花門無聲滑開。
靴聲橐橐,二人趨步入內(nèi),躬身行禮。
“臣張輔(孫繼宗),叩見陛下。”
“免禮。看座。”
朱祁鎮(zhèn)聲音仍帶著一絲孩童特有的清亮,但已無半分平日的跳脫。
兩名小俸御無聲搬來兩個紫檀繡墩,置于御案下首。
張輔當先落座,腰背筆直如松,灰白須眉下那雙虎目,帶著白日里雷霆審案未散的風霜與深沉的探詢,灼灼地想要看穿眼前那小小身影上包裹的迷霧。
朝陽門城樓上的驚鴻一瞥,孫繼宗領(lǐng)旨署理衛(wèi)事時的異色,還有此刻這深宮子時的詭譎密詔……種種線索,如同散落在棋盤上的黑白子,亟待一根“真相”的絲線將其串聯(lián)。
他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足以安放他四朝老臣忠魂的答案!
但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帶著老臣的審慎與探尋。
孫繼宗則只坐了半邊繡墩,姿態(tài)恭謹,雙手置于膝上,微垂著頭。
署理錦衣衛(wèi)不過半日,詔獄里毛貴、馬順等人熬刑不過的慘嚎猶在耳邊,攀扯出的條條罪狀觸目驚心,更牽扯出工部、內(nèi)官監(jiān)數(shù)名實權(quán)官吏,條條線索隱晦的直指那座被禁足的府邸!
這滔天巨浪,眼前這位九歲天子,當真能駕馭?
亦或是……一切如白日那般盡在其彀中?
敬畏、憂慮、還有一絲皇帝母族特有的揪心,在他胸中翻攪。
暖閣內(nèi)燭火“噼啪”輕爆,光影搖曳。
角落里的小俸御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止。
沉默在蔓延,帶著千鈞之重。
終于,張輔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他不再迂回:
“陛下……老臣斗膽。今日朝陽門外,陛下……可是早已知曉老陳所謀?”
他問得很直接,目光灼灼,帶著求證,更帶著一種深沉的期盼。
朱祁鎮(zhèn)抬起眼瞼,目光不再是平日里刻意偽裝的懵懂,他唇角微彎,一絲超越年齡的沉靜笑意在臉上浮現(xiàn):
“英國工你憂心國本,忍辱負重,欲借京營軍械廢弛之弊,行雷霆一擊,撼動乾坤,滌蕩妖氛。其心昭昭,可鑒日月。”
他稍頓,目光掃過張輔驟然凝固的面容,繼續(xù)道:
“若無公之威儀震懾,三軍之前,那等鐵證,豈能輕易呈于御前;若無公‘動搖國本’四字直叩皇祖母逆鱗,焉能雷霆震怒,懿旨嚴查?朕……?”
他微微一頓,小小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紫檀扶手,“不過順勢而為,借公之手,成朕之意罷了。”
張輔魁偉的身軀猛地一震!
饒是他心中已有猜測,但親耳聽聞這九歲幼主以如此清晰甚至帶著幾分贊賞,將他苦心孤詣的謀劃全盤道出,仍覺一股難以置信的激流直沖頂門!
這豈止是“了然于胸”?
這是將他每一步算計都看得通通透透!
九歲稚齡,心智竟如妖!
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孫繼宗,眼神銳利如電。
孫繼忠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英國公想要驗證什么。
他抱拳沉聲道:“稟老公爺,末將今日入宮看望太后,亦是奉陛下手諭!”
說完自懷中取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素箋,雙手高舉,恭敬地奉于張輔眼前。
素箋展開,其上字跡雖尚顯稚拙,但筆畫間卻已隱隱透出崢嶸骨力,內(nèi)容清晰明確:
諭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孫繼宗:
朕有社稷根本之要務(wù),亟待面商。著爾即刻以探望太后之名入宮,務(wù)必隱秘。勿使他人察知行蹤。欽此。
落款是朱祁鎮(zhèn)親筆簽名,并加蓋著那方小巧玲瓏的螭鈕朱文皇帝私印——“承天受命之寶”!
印泥殷紅如血,在素白棉箋上分外刺目。
張輔再度抬頭望向御座上那小小身影,心中最后一絲疑慮已如同冰雪般消融殆盡!
九歲!沖齡天子!
言談經(jīng)緯,舉措丘壑!
臨朝斷事如老吏,馭下權(quán)變?nèi)羲蕹迹?/p>
昔甘羅十二稱相,秦王十八起兵,較之今日陛下,亦不過爾爾!
此乃神啟!此乃天命所歸之圣君!天佑大明!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沖擊著這位四朝老臣的心房,他喉頭滾動,聲音帶著歷經(jīng)滄桑后的激動微顫,不再猶豫,不再試探,深深一揖到底:
“天佑大明!陛下…圣明燭照,洞悉萬里!老臣張輔,愿為陛下,效死力!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他話語擲地有聲,這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國之柱石,此刻眼眶竟隱隱發(fā)熱。
角落的小俸御把頭垂得更低。
陳安侍立門側(cè),眼簾低垂,但嘴角卻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一絲。
朱祁鎮(zhèn)坦然受禮,小小的身軀在這一刻仿佛承載著山河之重
他目光緩緩掃過面前兩人。
一位是軍中定海神針,一位是執(zhí)掌天子親軍的新貴。
此刻眼中再無半分孩童佯態(tài),只有屬于帝王的鄭重與不容置疑的決斷。
“英國公忠勇可嘉,孫卿亦不負朕望。”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二人耳中。
“然此案,到此為止。攀扯至毛貴、馬順并工部、內(nèi)官監(jiān)涉案官吏,盡法處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
“王振之名,不得見于任何供狀!其罪,止于御下無方,失察之咎!至多……申飭罰俸,閉門思過。”
此言一出,暖閣內(nèi)溫度驟降!
孫繼宗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與難以置信的焦急!
他再也顧不得禮儀,急聲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他上前半步,聲音因急切而有些變調(diào)。
“王振盤踞司禮監(jiān),提督東廠十數(shù)載,其根須已深入宮禁骨髓,黨羽爪牙遍布朝野!毛貴、馬順之流,不過其爪牙末梢!今日攀扯愈多,枝蔓愈廣,其困獸反噬之力便愈烈!太皇太后處,念其多年侍奉舊情,猶有牽絆回護之意!若待其緩過氣來,或鋌而走險,行大逆之舉;或涕淚交加,求得太皇太后寬宥庇護,則今日朝陽門之局,前功盡棄!妖氛不靖,國本難安!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三思啊!”
他語速極快,額角青筋隱現(xiàn),顯是憂心如焚,深恐自己這個小外甥一時心軟,念及舊情,縱虎歸山。
張輔亦眉頭緊鎖,但并未立刻出聲。
他目光如電,緊緊鎖住朱祁鎮(zhèn)那張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的小臉。
陛下絕非心慈手軟之輩!
這“到此為止”的旨意背后……必有深意!絕非孩童依戀!
他腦中急速飛轉(zhuǎn),將陛下今日在朝陽門的配合、在慈寧宮看似“回護”實則“坐實”王振失職的言語、以及此刻這反常的旨意串聯(lián)起來……一個極其大膽酷烈、卻又直指核心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猛地抬手,制止了孫繼宗還要繼續(xù)的、近乎失儀的勸諫!
動作之快,帶起一股勁風。
孫繼宗愕然看向張輔。
“老臣……”張輔喉頭滾動,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老臣……明白!定不負陛下重托!此案,當止于當止之處!王振……唯失察之咎!”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最后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孫卿。”朱祁鎮(zhèn)目光轉(zhuǎn)向仍一臉困惑焦急的孫繼宗。
“末將在!”孫繼宗連忙躬身,心緒未平。
“錦衣衛(wèi)詔獄,國之重器。涉案人等,務(wù)必看管妥當。該閉口的,須令其永遠緘默。該明正典刑的,須令其活到刑場,以彰國法。”
朱祁鎮(zhèn)的聲音平靜無波,最后輕輕補了一句,“舅父,朕,想要個干干凈凈的結(jié)果。”
朱祁鎮(zhèn)最后這一聲“舅父”,叫得極其自然,仿佛只是晚輩對長輩的溫軟問候。
聞言孫繼宗猛地一怔,完全沒料到皇帝會在此刻突然喊自己舅父,但心頭那根緊繃的弦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輕輕撥動了一下,一股被另眼相待的信任激蕩感充斥胸臆。
此刻所有不解在皇帝這聲稱呼前都必須退讓。
他重重抱拳,聲音帶著決絕:“末將!遵旨!”
“很好。”
朱祁鎮(zhèn)微微頷首,小小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憊,如同背負著遠超年齡的重擔。
“夜深了,二位卿家,且退下吧。”
“臣等告退!”張輔與孫繼宗再次深深一揖,倒退著退出暖閣。
靴聲遠去,融入深沉的夜色。
暖閣內(nèi)重歸寂靜。
朱祁鎮(zhèn)緩緩坐回圈椅,重新拈起那顆糖漬梅子,卻未再放入口中。
燭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躍。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zhèn)微微抬頭,對著眼前的空氣低語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乏了。”
宮闈深處,稚龍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