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暗紅火星,像一枚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金戈的眼底。他猛地拉緊窗簾,隔絕了濃稠如墨的夜色,背脊緊緊抵住冰涼墻壁,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被毒蛇窺視的驚悸。
“金戈?”黃琳帶著一身溫?zé)岬乃麖脑∈页鰜恚磉€裹著濕漉漉的發(fā)梢,一眼就看見他鐵青僵硬的側(cè)臉,聲音瞬間繃緊,“你怎么了?臉色這么嚇人?”
金戈深深吸進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里翻涌的冰冷,努力讓嘴角扯出一個弧度:“……沒事,可能……太累了。”聲音卻像砂紙磨過桌面,干澀緊繃。
黃琳的目光掃過他死死攥緊的拳頭,又落在那隔絕了外界、此刻卻顯得無比單薄的窗簾上。她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擔(dān)憂地走近,冰涼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同樣冰涼的手背。“那……快休息吧。”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房間里只剩下時鐘單調(diào)的滴答聲,像倒計時的鼓點。金戈卻像一尊凝固的石像,釘在窗邊。窗簾縫隙漏進一絲微弱的光,爬過他緊繃的下頜線。黑暗中那個窗口的輪廓,在他腦海里無限放大,變成一張無聲獰笑的巨口。
是誰?!是余匕那條陰魂不散的瘋狗?還是王強那得不到就瘋狂撕咬的怨毒?或者……是某個他重生歸來卻依舊潛伏在陰影里、尚未浮出水面的致命漩渦?寒意順著脊椎一路向上,凍得他指尖發(fā)麻。他猛地甩甩頭,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桌面上那份攤開的“濱海鎮(zhèn)偏遠地區(qū)教育援助項目”計劃書——那是他重生后傾注心血的事業(yè),也是此刻唯一能讓他從冰冷窺視中掙脫出來的錨點!他不能退縮!為了那些孩子,為了黃琳,為了他好不容易重新攥緊的人生!他必須向前!
幾天后,午后的陽光艱難地穿透懋岡市特有的、帶著咸腥水汽的薄霧,懶洋洋地灑在廈夂一中教師辦公室的窗臺上。金戈站在投影幕布前,幕布上展示著幾張觸目驚心的照片:低矮破舊的鄉(xiāng)村校舍,窗戶蒙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幾張搖搖晃晃、腿腳長短不一的課桌擠在昏暗的教室里。
“老師們,”金戈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吸引了辦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指著幕布上那些照片,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這就是離我們直線距離不到一百公里的濱海鎮(zhèn)最偏遠的幾個教學(xué)點現(xiàn)狀!沒有像樣的課桌!沒有穩(wěn)定的電力!更別說電腦!孩子們在這樣昏暗、潮濕的環(huán)境里,怎么能看清書本上的字?怎么能看到山外面那個飛速發(fā)展的世界?!”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崔麗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眉頭緊緊鎖著;李佳盯著照片里孩子們懵懂又帶著點怯生生的眼神,眼圈悄悄紅了;張海和洪龍幾個男老師,則抱著手臂,表情凝重。
“金老師說得對!”李林穎第一個站起來,她性子向來爽利,“我們一中資源這么好,不能只顧著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那些孩子也是我們的未來啊!幫!必須幫!”
“對頭!”陳桂枝用力點頭,她教語文,聲音自帶一種感染力,“金老師,你說怎么干,我們跟著你!捐書?捐舊電腦?還是周末組織老師過去義務(wù)輔導(dǎo)?”
“這些都是杯水車薪!”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像砂礫刮過玻璃。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牟咖慢悠悠地端起他那搪瓷大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沒抬一下,“金老師,搞教育不是唱高調(diào)!沒電沒網(wǎng),你那些個‘?dāng)?shù)字化教室’‘遠程教學(xué)’,擺給誰看?畫大餅充饑啊?再說了,學(xué)校經(jīng)費本來就緊張,搞這種大撒網(wǎng)的面子工程,消耗的是我們?nèi)w老師的福利!”他旁邊的林珠立刻低聲附和:“就是,好大喜功,也不看看實際條件……”
“牟老師!”金戈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如電,直直刺向牟咖那張帶著譏誚的臉。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連窗臺上那點微弱的陽光都似乎瑟縮了一下。金戈胸膛起伏,一股灼熱的怒意直沖頭頂!他前世今生最恨的就是這種尸位素餐、對他人苦難麻木不仁的嘴臉!但他強壓著,聲音沉得如同浸透了水的鉛塊:“困難是客觀存在的!但這正是需要我們?nèi)プ觥⑷ジ淖兊睦碛桑《皇嵌阍谵k公室里,喝著茶,說著風(fēng)涼話當(dāng)絆腳石的借口!”他每一個字都砸得極重,像錘子敲在木板上,“那些孩子沒有選擇出身的權(quán)利!但教育,應(yīng)該給他們一次選擇未來的機會!這絕不是面子工程!這是底線!”他猛地指向幕布上那昏暗破敗的教室,眼神灼灼,掃過每一個在場老師的面孔,“看看那些眼睛!你們真的能無動于衷嗎?!”
牟咖被他眼中的厲色懾得一滯,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金老師!”崔麗猛地站了起來,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我報名!我負責(zé)聯(lián)系可靠的電腦供應(yīng)商,爭取最低價!保證質(zhì)量!”
“算我一個!”李佳擦了下眼角,聲音還有點哽咽,但異常清晰,“我負責(zé)募集圖書和文具!發(fā)動學(xué)生和家長的力量!”
“遠程教學(xué)的技術(shù)支持,我來想辦法!”洪龍拍著胸脯,他是物理老師,動手能力極強,“沒電?我們可以先配小型發(fā)電機!沒網(wǎng)?我去研究衛(wèi)星信號接收!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還有我!”
“我也參加!”
張海、呂玉明、陳桂枝……一個接一個老師站了起來,聲音匯聚成一股堅定的暖流,瞬間沖散了牟咖帶來的陰冷和尷尬。連一直沒怎么說話的林權(quán)權(quán)也推了推眼鏡,慢吞吞地說:“我……我認識教育局電教館的人,可以試著問問政策支持。”
金戈看著眼前這一張張被信念點燃的臉龐,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被窺視陰霾籠罩的心防。他用力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沙啞:“好!好!謝謝大家!謝謝!”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目光重新變得沉穩(wěn)而充滿力量,“那我們就分工協(xié)作!崔麗老師負責(zé)硬件采購,李佳老師負責(zé)物資募集,洪龍老師攻克技術(shù)難關(guān),林權(quán)權(quán)老師聯(lián)系上級資源!其他人,隨時準備支援!我們一定要讓濱海鎮(zhèn)最角落的孩子,也能聽到廈夂一中最好的課!”
辦公室里瞬間充滿了熱烈的討論聲和紙張翻動的嘩嘩聲,仿佛一鍋被點燃的沸水。金戈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牟咖和林珠的方向,兩人臉色陰沉地坐在角落,如同陽光無法照到的霉斑。一絲冰冷的警惕悄然爬上金戈的心頭。他太清楚,明面上的反對容易對付,暗地里的絆子才最致命。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屏幕漆黑,但那個黑暗中窺視的紅點,卻從未在他腦海里熄滅過。
接下來的日子,金戈像一顆被強力彈簧驅(qū)動的陀螺,高速旋轉(zhuǎn)在希望與隱憂交織的軌道上。白天,他除了完成自己繁重的教學(xué)任務(wù),其余所有時間都撲在了“濱海項目”上。電話打到發(fā)燙,協(xié)調(diào)崔麗的采購清單,確認洪龍的技術(shù)方案可行性,和李佳一起整理分類源源不斷從師生家長那里募集來的、帶著溫度的書本文具。他親自跑教育局,陪著林權(quán)權(quán)軟磨硬泡,爭取哪怕一點點政策傾斜或資金補貼。晚上,疲憊不堪地回到宿舍,往往已是深夜。黃琳總會溫著一碗清淡的湯,默默守著他喝完,再用溫?zé)岬拿硖嫠寥ッ加铋g的倦怠。燈光下,她眼里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
“別太拼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黃琳輕輕按揉著他僵硬的肩膀,聲音溫柔得像羽毛。
金戈握住她微涼的手,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感受著那指尖傳遞來的細微暖意,緊繃的神經(jīng)才得以片刻松弛。“琳琳,你知道嗎?”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透過眼前的墻壁看到了極遠的地方,“每次看到那些破舊校舍的照片,看到孩子們眼睛里那種混合著怯懦和渴望的光……我就好像看到了上輩子,看到了那個被命運隨意撥弄、差點就徹底沉淪的自己。”他睜開眼,眼底深處是重活一世才有的清醒和痛楚,“教育,真的能改變一個人的軌跡!也許不能保證所有人都大富大貴,但至少,它應(yīng)該給所有人一個公平的起點!一個……不被出身禁錮、抬頭看天的機會!”他握緊了黃琳的手,像是在汲取力量,又像是在傳遞一種滾燙的信念。
黃琳反手緊緊回握住他,將臉頰輕輕貼在他寬厚的背上,感受著他胸腔里那顆為理想而滾燙跳動的心臟。這一刻,所有的擔(dān)憂和心疼都化作了無聲的支持。她懂他,懂他這份近乎執(zhí)拗的堅持背后,那份源自兩世靈魂的沉重救贖。
周末,第一批數(shù)字化教室的設(shè)備終于艱難地運抵濱海鎮(zhèn)最偏遠的礁石村小學(xué)。沒有平坦的公路,金戈和洪龍、張海、李林穎等幾個男老師,硬是帶領(lǐng)著村里自發(fā)組織的青壯年,肩扛手抬,喊著號子,一步一滑地把沉重的電腦服務(wù)器、投影儀、成捆的網(wǎng)線以及那臺轟鳴作響的汽油發(fā)電機,從泥濘坎坷的山道上運進了那間唯一稍微像樣點的、充當(dāng)教室的祠堂。汗水浸透了每個人的衣衫,泥漿濺滿了褲腿,但沒人抱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原始而熱烈的、開天辟地般的干勁。
安裝調(diào)試的過程同樣充滿波折。洪龍帶著幾個懂點電工的村民,在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祠堂橫梁上爬上爬下,架設(shè)線路。發(fā)電機轟鳴著,噴出嗆人的黑煙。調(diào)試信號時,風(fēng)雨突至!狂風(fēng)卷著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祠堂陳舊的木窗欞,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嗚咽聲。剛剛接通的衛(wèi)星信號接收器在狂風(fēng)中搖搖欲墜!屏幕上的畫面劇烈地抖動、扭曲、布滿雪花!
“穩(wěn)住!洪老師!穩(wěn)住接收器方向!”金戈渾身濕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著房梁上同樣成了落湯雞的洪龍大吼。祠堂里光線昏暗,只有發(fā)電機和幾臺設(shè)備指示燈發(fā)出微弱的光,映照著幾張焦急而專注的臉龐。
“媽的……這風(fēng)!”洪龍死死抱住冰冷的金屬接收器支架,身體在風(fēng)雨飄搖的房梁上努力保持平衡,手臂肌肉賁張,青筋畢露,咬牙切齒地對抗著狂風(fēng)的撕扯。
就在這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時刻,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洗得發(fā)白舊中山裝的老人——礁石村小學(xué)唯一的、教了四十年書的劉老師,顫巍巍地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盆走了進來。盆里是剛煮好的姜湯,濃烈的辛辣氣息瞬間沖淡了祠堂里的潮濕和機油味。
“老師們!金老師!歇歇手!喝口熱乎的驅(qū)驅(qū)寒!”劉老師的聲音蒼老卻洪亮,帶著海邊人特有的爽朗,“多少年了!這破地方,總算……總算有點新東西的響動了!好!真好!”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雨水和激動的淚水混在一起,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孩子般純粹而熱烈的光芒,那光芒,幾乎穿透了祠堂外肆虐的風(fēng)雨。
那一刻,金戈感覺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所有的疲憊、所有的不順、所有黑暗中潛伏的寒意,似乎都被這老人眼中熾熱的光、被這碗辛辣滾燙的姜湯給狠狠沖散了!他接過碗,粗糙的搪瓷邊沿傳遞著灼人的溫度,這溫度燙得他心頭發(fā)顫!他仰起頭,將辛辣的液體大口灌下,一股熱流瞬間從喉嚨燒到四肢百骸!他用力抹去嘴角的水漬,眼神重新變得無比堅定,對著房梁上還在和風(fēng)雨搏斗的洪龍,也像是對著祠堂里所有充滿期盼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洪龍!頂住!信號,必須通!”
仿佛是回應(yīng)他的決心,狂風(fēng)驟雨在這一刻詭異地小了一瞬!洪龍抓住這寶貴的間隙,猛地一扭調(diào)整桿!
滋滋——!
刺耳的電流雜音之后,投影幕布上劇烈抖動的雪花驟然消失!一片清晰的藍天白云畫面,伴隨著清晰流暢的、來自廈夂一中優(yōu)秀教師的講課聲音,如同破曉的陽光,瞬間照亮了昏暗破舊的祠堂!照亮了孩子們驟然瞪大的、充滿不可思議光芒的眼睛!也照亮了劉老師臉上那縱橫交錯的、喜悅的溝壑!
“通了!通了!!”李林穎第一個跳起來歡呼,聲音帶著哭腔!張海激動地用力拍打著旁邊村民的肩膀。祠堂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和掌聲!孩子們小小的臉上綻放出從未有過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笑容,他們指著幕布上那個從未見過的、窗明幾凈的教室和老師,嘰嘰喳喳地叫著、跳著,小小的拳頭興奮地揮舞著!那是對知識殿堂最本能的向往!是對外面世界最純粹的驚嘆!
金戈站在喧騰的人群邊緣,看著眼前這充滿生命力的、近乎神圣的一幕,喉嚨哽咽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悄悄背過身,手指狠狠抹過眼角,那里一片滾燙的濕潤。他知道,這只是一個起點,一條艱難的路才剛剛鋪開。但此刻,這微弱卻堅定的信號,這祠堂里被點亮的希望之光,這孩子們眼中倒映出的星辰大海……都像最有力的強心劑,注入他飽受窺視陰影折磨的心魂!值得!這一切的付出,都值得!為了這些光,他愿意去對抗任何黑暗!
暮色四合,風(fēng)雨終于停歇。金戈和幾位老師拖著疲憊卻無比滿足的身軀踏上歸途。車輪碾過濕漉漉的泥濘村道,濺起渾濁的水花。遠處,礁石村祠堂那點微弱卻倔強的燈火,在漸濃的夜色中,如同希望的燈塔,久久不熄。
車內(nèi)放著舒緩的音樂,李林穎靠在車窗上睡著了。張海和洪龍低聲討論著今天技術(shù)上的細節(jié)。金戈坐在副駕駛,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被雨水洗刷后顯得格外清晰的田野和遠處墨藍色的海平面輪廓,連日緊繃的心弦終于有了片刻松懈。他掏出手機,習(xí)慣性地想給黃琳發(fā)條報平安的信息。屏幕解鎖的微光映亮他帶著倦意卻含笑的嘴角。
就在這時!
一個冰冷、堅硬、帶著明顯棱角的東西,猛地頂在了他后腰上!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那觸感尖銳得令人頭皮瞬間炸開!像一條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舔舐上來!
金戈全身的血液在零點一秒內(nèi)凍結(jié)!心臟驟然停止跳動!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剛剛升騰起的暖意和滿足感瞬間拍得粉碎!他猛地挺直脊背,肌肉僵硬如鐵,握著手機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可怕的脆響!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頂在后腰的尖銳物體,隨著車輛輕微的顛簸而微微調(diào)整著角度和力度!
是誰?!是那個黑暗中窺視的眼睛?是牟咖惱羞成怒的報復(fù)?還是……余匕終于從地獄里爬出來了?!
車窗外,是越來越近的城市燈火。車內(nèi),是同伴們毫無察覺的低聲交談和舒緩的音樂。而金戈的世界,卻在這一刻,被身后那無聲的、冰冷的兇器,徹底拖入了無底的、令人窒息的深淵!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他僵硬地維持著坐姿,不敢回頭,不敢動彈,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那頂在要害處的冰冷觸感,像死亡的預(yù)告,清晰無比!它下一個動作……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