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二,提心吊膽的林寒酥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天。
眼睜睜看著窗紙外最后一絲天光稀釋于夜色之中......期盼中的旨意始終未到。
天色黑透,林寒酥漸漸沒了心氣兒......
一日夜間,積攢下恐懼焦慮、外加淋雨受凍的后果,一下都涌了出來。
夜里亥時,林寒酥發起了高燒。
臉頰浮起一層不正常的妖艷酡紅,櫻唇沒了血色,干皮翹起皸裂,雙眼迷離。
即使病成這樣,她仍沒忘記自己的許諾,“小郎,丹藥我可能給不了你了......不過,我二姐的夫家是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你別看他官不大,油水卻足的很......小郎這回若不被我連累,回京后便去找我二姐,我給你寫封信,讓她給你銀子略作補償.......”
說罷,還真強撐身體翻找起筆墨來,看樣子打算當場書信一封。
“你還是省省吧。”
“哎......我這回怕是躲不過去了。”林寒酥用手肘撐著桌案,想要支起越來越沉重的腦袋,身體軟綿綿的卻使不出一點力氣,干脆繼續趴在桌上絮叨道:“若杜家人再來,小郎便把我交出去吧......哎,活著凈受苦,死了也好.......”
“你家祖上是江北大賈,按理自小錦衣玉食才是應當,哪里來的苦?”丁歲安有些好奇。
林寒酥側臉枕著自己的胳膊,失去了神采的雙眼目無焦距,半晌也沒回答丁歲安的問題。
過了許久,已近乎半昏迷的林寒酥閉著眼睛呢喃道:“小郎,你若見了林大富,幫我罵他一句,老烏龜活該他這輩子生不出兒子......”
“林大富是誰?”
林寒酥沒了回應,挺秀精致的鼻翼快速翕合,呼出的氣息灼熱滾燙。
丁歲安靜靜欣賞著這張千嬌百媚的臉蛋......即便在絕境、病痛的雙重打擊之下,林寒酥臉上也難見自艾自憐的神色,反而秀眉緊蹙,似是不服,還想和這操蛋命運干上一架......
挺要強。
......
十一月廿三。
辰時初。
連綿數日的陰雨終于收歇,難得見到了初升東曦。
看來是個好天氣。
可濕漉漉的蘭陽王府,卻到處彌漫著一股行將就木的霉腐氣息......
王府后宅新翠閣.......蘭陽知府李鳳饒坐在首位,杜二郎、杜三郎分坐下首左右,侯管家侍立一旁。
眾人神色憔悴,望著案幾上那只糊滿泥濘的繡鞋,久久無語。
昨日,杜二郎找到李鳳饒,說家中女眷逃到了府衙,請后者協助搜人。
李鳳饒本不愿摻和這檔子事,但蘭陽王府在蘭陽繁衍經營三代四十余年,樹大根深,無端得罪他們沒有必要,便耐著性子搜了搜。
這一搜不要緊,還真在府衙后宅找到了一只跑丟的繡鞋......府衙夜巡的差役素來懈怠、吊兒郎當,藏進來個人也說不定。
李鳳饒為了給蘭陽王府一個交代,只得帶領衙役好好搜了一番。
折騰了一天一夜,除了一只繡鞋,連根毛都沒找見。
可因為這只繡鞋,杜家兩位公子卻把他給盯上了.......
“李大人,實話跟你說吧,逃進府衙的可不是尋常丫鬟,那是蘭陽王妃!”最先沉不住氣的杜三郎由己度人,總覺著這位道貌岸然的李知府見識了寡嫂美貌后,將人藏了起來。
“我兄長蘭陽王薨前,特意留下遺命,請王妃陪殉,合禮合情。”
以國教禮法論,正妻殉葬,需滿足兩個條件其中之一,一則夫君留有遺命、二則‘無嗣’。
林寒酥兩個都占了,殉了她確實合乎禮制。
但李鳳饒作為一府知府,眼界自然不是那些篤信老側妃吳氏‘大善’的愚氓可比......在他心中,王妃被殉只兩個原因。
一是她有財無權的家世背景。
二,則事關過繼襲爵.......蘭陽王無嗣而薨,想要襲爵必須過繼親眷之子。
王妃在,過繼與否、過繼誰家子嗣,她身為遺孀可一言而決。
她死了,過繼誰家孩子,還不是吳氏說了算......
那邊,杜三郎見自己已將話說的這般明白,李鳳饒仍不肯老實交代,便有了火氣,“李大人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應曉得禮義廉恥,有些事我家不說破是給李大人留了面子......”
“三公子什么意思?”
李鳳饒面皮一皺,眉心擰出川字紋。
另一邊的杜二郎故作愁思狀,裝出一副走神模樣,像是沒聽到三弟的過分言語。
縱使不太相信李鳳饒會這么干,但昨日搜索范圍已擴大至整個蘭陽府城,依舊找不見人......這就不得不令人懷疑了。
畢竟,府衙是衙門差役搜的,到底找沒找到,都是他自說自話。
“那我就直說了!林氏一個女人,逃到府衙已是極限!人若非大人藏下了,怎會找不見!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荒謬!”
李鳳饒大怒,拍案而起。
本來他就是被強拉進了這場事端,陪著折騰了一天一夜。
......我敬你家是開國勛貴,你們還真以為本官怕了你這早沒了軍權的閑散王府名頭啊!
李鳳饒拂袖而去。
“父母大人留步。”
好巧不巧,剛走到門口,迎面撞見一名老太太......黑白間雜的頭發梳理的熨熨帖帖,手持油潤烏木佛珠,一臉慈祥,在婆子的攙扶下緩緩上前屈膝一個萬福禮。
“使不得!老夫人折煞晚輩了!”李鳳饒慌忙側身避開,深揖回禮。
這位神色慈祥中帶有哀傷、態度謙卑的老太太,正是以‘慈悲心腸’聞名蘭陽的老側妃......吳氏。
“王爺新逝,三郎心中悲痛,言語無狀,父母大人莫與他這渾人計較。”
“老夫人萬萬莫再以‘父母’相稱,晚輩承受不住。”
“哎......”吳氏長嘆一聲,悲切道:“眼下王府慌亂,老身年邁,還請李大人坐鎮王府,主持王爺喪儀......”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鳳饒只得硬著頭皮道:“王府乃我蘭陽之望,王爺喪儀,晚輩自當盡心。”
最終也沒能走成。
“左近都搜了?”
吳氏在新翠閣內重新坐定,指尖捻動佛珠,堅毅慈悲神態竟比對面供案上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還要多幾分佛性。
侯管家連忙躬身應道:“整座府城都搜了,除了府衙那邊......”
侯管家小心翼翼覷了李鳳饒一眼,低聲道:“府衙那邊,李大人安排衙役搜了,也沒找到。”
眼見又糾纏上了自己,李鳳饒面色不虞,吳氏卻擺擺手,溫和道:“侯管家再好好想想,是否出現了遺漏?你們不要一直只盯著那只繡鞋,林氏看似本分,實則詭計多端,說不定那只繡鞋便是她布下的疑陣。”
這么一說,侯管家馬上聯想到了二進西跨院......前夜未曾多想,一來因為龍衛軍和王妃八竿子打不著,沒理由幫她。
二來,那串腳印、以及后來發現的繡鞋完美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現下經老太太這么一點撥,侯管家馬上道:“老祖宗,二進西跨院龍衛軍的住所還未仔細搜過。”
杜三郎噌一下起身,罵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說!”
吳氏眼皮微抬,淡淡瞥去一眼,杜三郎馬上偃旗息鼓,閉嘴坐了回去。
接著,吳氏才不緊不慢的捻著佛珠,平靜無波道:“你們帶人過去看看,搜仔細些。”
“老祖宗,可西跨院如今是龍衛軍的住處......”
“西跨越也是王府。”吳氏手中佛珠一頓,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龍衛軍,管不了我王府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