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歷一八二三年的夏,天空仿佛被撕開了口子,黑云裹挾著雷霆自太行山后翻涌而來,晝夜不息地傾倒下足以淹沒世界的雨水。
永濟河這條溫馴了百年的血脈終于掙脫束縛,渾濁的浪頭裹挾著樹木、屋梁、牲畜的尸骸,化身滅世的巨獸,狠狠撞向兩岸堤防。
那些耗費了金山銀山、奏報里堅不可摧的堤壩,此刻卻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
先是滲漏,繼而管涌噴出渾濁的水箭,最終,在一聲撕裂天地的轟鳴中,數(shù)處堤段徹底崩塌。
高達數(shù)丈的黃色水墻掙脫束縛,咆哮著沖向膏腴之地。村莊、城鎮(zhèn)、萬頃良田,瞬息淪為澤國。哭喊、求救被洪流吞沒,水面上只余漂浮的雜物和絕望揮動的手臂,旋即又被更大的浪頭打沉。天地間,只剩洪水永恒的咆哮。
數(shù)十萬失卻家園的災民,匯成一股裹挾著無盡悲苦的渾濁洪流,涌向帝國的心臟——帝都。
九門緊閉,城墻下黑壓壓一片,哀嚎遍野,腐尸在烈日下蒸騰出瘟疫的陰影。守城兵卒刀劍出鞘,射殺任何沖擊城門的“暴民”,帝都內(nèi)外,一片末日景象。
紫宸宮內(nèi),新帝將染著泥污的八百里加急狠狠摔在金磚地上,玉扳指碎裂的脆響刺穿死寂。他面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
“查——!”龍吟般的怒吼震落梁上積塵,“掘地三尺!永濟河堤,歲歲請款,竟?jié)⒂谝粓鱿难矗浚∈堑虊尾豢埃€是有人把堤壩修進了自己腰包?!朕要看看,這千里澤國下,埋著多少碩鼠的金山!”
他淬毒般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釘在角落陰影里:“劉卿!”
神捕劉老五無聲出列,洗得發(fā)白的玄色布袍裹著枯槁身軀,倭寇島留下的疤痕在燭火下更顯猙獰。他渾濁的毒眼只盯著地上碎裂的玉屑。
“著你為暗巡使,密查河堤潰決之因!欽差范正清明面賑災。一明一暗,一撫一查。朕要真相!”新帝聲音冷硬如鐵,“無論涉及何人,查實即報!”
他目光掠過劉老五身后的更暗處,“帶上李易。他對泥濘里的勾當,或許比你更熟。”
劉老五深深一躬,動作僵硬:“臣,遵旨。”
帶上李易?圣心難測,或是多一個填溝壑的泥偶。
李易被拖出臬司大牢陰濕的角落時,肩頭倭寇舊傷隱隱作痛。
劉老五只丟來一件半舊灰布褂:“換上,是條狗,也得嗅出東西。”
馬車駛出壓抑的城門,一路向西。車簾縫隙灌入的風,水腥、腐尸惡臭越來越濃。
李易蜷縮角落,指尖摩挲內(nèi)袋里那片磨得光滑冰冷的粗布——孔不修的血、江南的黑風、倭寇島的刀光……
所有冰冷烙印在此刻蘇醒。
越近核心災區(qū),景象越觸目驚心。城鎮(zhèn)只剩斷壁殘垣浸泡在黃褐泥水里,腫脹尸體漂浮其間。災民聚集高地,面如死灰。饑餓與瘟疫無聲吞噬生命。
偶爾有官吏在泥濘中跋涉,分發(fā)摻沙的稀粥,杯水車薪。
欽差范正清車駕浩蕩,所到之處官員跪迎,災民叩拜“青天大老爺”。開倉放糧、設棚施粥……浮于表面的安穩(wěn)下,災民眼中怨毒未消。
劉老五與李易避開官道,如鬣狗般穿行在潰口斷壁間。劉老五捻起斷裂堤壩夯土嗅聞,匕首刮開斷面;李易沉默跟隨,捕捉衙役臉上細微的緊張。
“這堤……豆腐渣!”潰口旁,老河工撫摸著斷面裸露的沙土碎秸,濁淚混著雨水流下,
“往年糯米汁拌青膏泥,刀砍不進!去年加固……用的啥?沙土!爛草!”
旁邊漢子慌忙拉扯:“噤聲!讓賴大人狗腿聽見,要掉腦袋!”
賴大人?九門提督賴禮骰!去年正是他力主“節(jié)費增效”,督修此段!
李易心一沉,與劉老五目光相撞。劉老五眼中寒光一閃。
“……羅春!交出賬冊!賴大人念你多年勞苦,或可饒你妻女性命!”兇狠聲音透著殺意。
“呸!”另一個聲音喘息憤怒,“那些被水吞掉的冤魂,誰饒過?!
這賬冊記著你們克扣工料、以次充好,把救命錢揣進腰包!我就算死,也要送到該看的人手里!”
“找死!”刀劍出鞘聲刺耳!
劉老五眼神一厲,鬼魅般撲入!李易緊隨。
廟內(nèi)狼藉,泥塑龍王像塌了半邊。穿從九品青袍、渾身濕透的文書羅春被三蒙面人逼到墻角,身中數(shù)刀,鮮血染紅青袍。他背靠殘破神龕,死死攥著油布包裹的方物。
劉老五加入戰(zhàn)團,鐵尺如毒蛇吐信,刁鉆致命,瞬間逼退兩人。李易抓起斷木奮力抵擋另一人。
羅春見援兵,眼中爆發(fā)生機,嘶喊:“大人!賬冊!賴禮骰貪墨河工巨款……證據(jù)在此!”奮力將油布包裹拋向劉老五!
包裹脫手瞬間,一被逼退黑衣人眼中兇光暴射,硬受劉老五一記鐵尺,反手擲出淬毒短匕!
“噗嗤!”
毒匕沒入羅春胸膛!他身體僵直,眼中光芒熄滅,撲倒在地,黑血涌出,手指徒勞伸向空中包裹。
劉老五險接包裹,戾氣大盛,鐵尺揮動如風,斃殺剩余二匪!破廟內(nèi)只剩血腥與雨聲。
劉老五撕開油布,幾本厚冊赫然在目。閃電光下,他快速翻看,臉上疤痕劇烈抽搐!
“空白賬冊!這是一本假賬冊!”
“走!”劉老五聲音嘶啞。
李易看著羅春冰冷尸體,血水在雨水中蔓延。那句“妻女”如冰冷毒蛇纏上心頭。
幾日間,劉老五如陰影穿梭于災民窩棚、破敗街巷,一面保護賬冊,一面尋找羅春家眷。
災民如移動泥潭,尋人如大海撈針。
這日傍晚,李易獨在府城邊緣腐臭小巷搜尋。
巷口傾倒泔水桶旁,一個瘦小身影吸引了他。
七八歲女孩,破衣爛衫赤足,小臉臟污,頭發(fā)枯黃打結,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盛滿驚惶麻木與深髓悲傷。
她蜷縮墻角,抱膝如棄獸,用微弱哭腔哼著不成調(diào)歌謠:
生佛座下拜菩薩。。。
蓮花倒懸佛顯靈。。。
力士瞠目將福運。。。
金身不壞萬萬年。。。
萬萬年。。。
悲聲如冰針扎進李易心臟!
生佛座下。
蓮花倒懸。
力士瞠目。
金身不壞.
這……是羅春女兒羅蘭!
他強壓驚濤,蹲身柔聲:“小娃……你唱的……是什么?”
女孩猛抬頭,眼中驚恐如小鹿,瑟縮抱緊自己。
“別怕……”李易掏出僅剩半塊硬餅遞去,
“告訴我,誰教你唱的?”
女孩眼瞪更大!死盯餅子與李易臉,突然撲來搶過餅子瘋狂啃咬,噎得翻白眼不停。淚混餅屑污垢沖出兩道溝壑。
“娘……娘……”她狼吞虎咽,撕心裂肺哭嚎,
“娘親被壞嬤嬤搶走了…………娘親被拖走了……拖到好黑好臭樓里……天天哭……天天挨打……說她不聽話……嗚嗚嗚……娘親讓我跑……找爹爹……找青天大老爺告狀……告賴老爺……告他們用沙子堆大壩……害死好多人……”
羅蘭泣不成聲哭訴如毒刀剮李易神經(jīng)!娘親被搶,拖進黑樓,天天挨打……被賣妓院!用沙子堆大壩!告賴老爺!賴禮骰!賬冊是真!羅春家破人亡!
怒火如巖漿沖垮理智!李易猛地站起,雙眼赤紅!“那黑樓……在哪?!”
羅蘭嚇住瑟縮,小手指巷子深處:“最……最里面……掛紅燈籠……‘暖香閣’……”
“待這!別動!”李易低吼轉身欲沖!
“站住!”冰冷鐵鉗般手猛抓住他肩!是劉老五!
他現(xiàn)于巷口陰影,臉色陰沉滴水,毒眼翻涌警告厲色,“想死?打草驚蛇,賬本怎辦?羅春白死?!”
李易猛掙如怒獸:“那鐘氏呢?!羅蘭呢?!她們就該死?!”
劉老五手上力道更重,聲壓極低卻千鈞:“找到賬本!扳倒賴禮骰!才能救更多人!給她們申冤!現(xiàn)在去,除了多添幾條命,何用?!”
他掃過驚恐羅蘭,死釘李易扭曲臉,“小不忍,則亂大謀!跟我走!”
李易掙扎僵住,血如冰澆。他看著劉老五眼中冰冷算計,又看墻角瑟發(fā)抖、滿眼無助依賴羅蘭,巨大悲憤無力將他淹沒。他頹然垂頭,指甲深掐掌心出血。
劉老五不再言,拉起虛脫李易,對暗處使眼色。臬司暗哨如影出現(xiàn),抱起羅蘭消失黑暗岔路。
“賬冊最后線索,” 劉老五拉李易雨夜泥濘疾行,“城西,生佛寺。”
生佛寺香火冷落,雨夜更顯破敗陰森。山門半塌,殿宇琉璃瓦閃電下泛濕冷幽光。巨大佛像昏暗燭火下低眉垂目,悲憫面容光影中模糊詭異。空氣彌漫潮濕霉味、香燭余燼,若有若無鐵銹陳氣。
劉老五與李易如幽魂避開昏睡老僧,潛入大雄寶殿。殿內(nèi)空曠,唯釋迦牟尼金身巨佛端坐蓮臺。佛像底座,巨大須彌座雕刻蓮花力士。
“‘生佛座下,蓮花倒懸,力士瞠目,金身不壞’。” 劉老五聲帶殿內(nèi)回音,目光如探燈掃須彌座。
李易緊張搜尋。忽見蓮臺側面一處浮雕:幾朵本該盛開蓮花,花瓣詭異向內(nèi)彎曲如倒垂!托舉蓮臺一力士雕像,眼瞪滾圓,似見不可思議景象,目光死死盯蓮臺底部一塊顏色略異、更光滑蓮花瓣!
“那里!”李易低呼指去。
劉老五眼中精光爆射!縱身躍上須彌座,手指光滑花瓣邊緣摸索。果然細微縫隙!指尖內(nèi)力猛摳!
“咔噠!”
輕微機括響!石雕蓮花瓣如抽屜彈開!露出黑洞洞暗格!
劉老五探手入!掏出厚油布包裹、火漆封死狹長鐵盒!
打開!幾本裝訂整齊簇新賬冊!羅春謄錄副本!
一筆筆貪墨銀兩、偷換劣料、與九門提督府管家及神秘商號交割簽字!
賴禮骰之名如毒蛇烙印盤踞!
鐵證如山!
劉老五眼中釋負厲芒閃過,賬冊入懷瞬間——
“砰!砰!砰!”
殿外,震耳欲聾霹靂巨響!非雷!火槍齊射!
密集鉛彈撕裂窗欞殿門尖嘯射入!木屑紛飛塵土彌漫!長明燈擊中熄滅!
“有埋伏!”劉老五厲喝,閃電般撲倒李易滾向佛座后!灼熱鉛彈擦過剛才位置釘入后墻!
殿門撞開!一群九門提督府親兵持燧發(fā)火槍涌入!為首身材魁梧面如重棗,眼神陰鷙狠戾——九門提督賴禮骰!他布下天羅地網(wǎng)!
“劉老五!交賬冊!饒你不死!”賴禮骰聲如破鑼氣急敗壞。
劉老五背靠冰冷佛座,賬冊死護懷中,臉上疤痕黑暗中扭曲如活蜈蚣,眼中無懼唯冰冷嘲諷:“賴禮骰!你貪墨河工致千里澤國生靈涂炭!今日死期!”
“找死!”賴禮骰兇光暴射揮手,“殺!奪賬冊!”
親兵再舉槍!黑洞洞槍口死光閃爍!
千鈞一發(fā)!劉老五猛將賬冊拋向角落李易:“接住!走!” 同時搏命兇獸般暴起!身形化黑影鐵尺尖嘯撲賴禮骰!擒賊擒王!
“砰砰砰!”火槍再轟鳴硝煙彌漫!劉老五身影槍林彈雨中詭異扭動,鐵尺舞烏光格擋鉛彈,身上爆數(shù)朵血花!去勢不減!
賴禮骰未料劉老五如此悍勇,眼中慌色閃過!身旁兩親兵挺刀攔截!
“噗嗤!噗嗤!”鐵尺如死神鐮刀割開咽喉!熱血噴濺!劉老五浴血如地獄修羅,撲至賴禮骰面前!鐵尺殺意直刺心窩!
賴禮骰亡魂拔刀格擋!
“鐺——!”刺耳金鐵交鳴!
巨力震賴禮骰臂麻刀險脫!劉老五得勢不饒,鐵尺狂風暴雨攻去!賴禮骰狼狽招架險象環(huán)生!
李易角落接染血賬冊入手沉燙!他看一眼火槍攢射親兵圍攻中浴血困獸劉老五,一咬牙撲向側后破窗!
躍出窗口剎那——
“砰——!!!”
格外沉悶槍響!
李易猛回頭!
賴禮骰退至殿角眼看斃命!眼中瘋狂絕望,猛從后腰拔短柄燧發(fā)手銃!劉老五鐵尺將刺入胸膛瞬間,對準腹部扣扳機!
如此近距離!火光迸現(xiàn)!
劉老五身如被無形巨錘擊中猛弓起!腹部炸開恐怖血洞!血混破碎皮肉翻滾!前沖勢戛止,鐵尺垂落,冰冷殺意被巨大痛楚愕然取代!踉蹌后退,低頭看汩汩冒血窟窿,緩緩抬頭死死盯賴禮骰扭曲臉。
賴禮骰被后坐力震臂麻,看血洞,臉上現(xiàn)殘忍快意獰笑:“劉老五!皇帝惡狗!跟我下地獄!”
劉老五張嘴,只涌帶氣泡血。高大身軀晃了晃,眼中光芒速黯如燼炭。轟然后倒重重摔血污金磚地!
“走——!”他殘存氣力嘶啞如破風箱低吼。
李易只覺寒氣凍四肢百骸!最后看血泊中腹部血洞汩汩冒血劉老五,又看獰笑裝填火銃掃向自己賴禮骰,一咬牙抱染血賬冊撞破殘窗撲入瓢潑雨幕黑暗!
身后賴禮骰氣急敗壞怒吼火槍再轟鳴!珠彈擦耳畔呼嘯。
李易泥濘雨水中狂奔,懷中賬冊冰冷滾燙。劉老五最后倒在血泊腹開血洞畫面如烙鐵灼靈魂。臉上雨水汗水淚水難分。耳只余粗重喘息身后生佛寺喧囂漸遠。
他沖出雨幕,奔向城外欽差臨時行轅方向。泥漿灌滿草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肺葉火燒般疼痛。神捕最后那聲嘶吼仍在耳中回蕩,腹部的血洞仿佛開在自己身上。
行轅轅門緊閉,守衛(wèi)森嚴。李易撲到門前,嘶聲高喊:“范大人!范大人!神捕劉大人……賬冊!賴禮骰反了!” 聲音在雨夜中嘶啞破碎。
轅門守衛(wèi)驚疑不定,為首校尉厲聲喝問:“何人喧嘩?!欽差大人已安歇,速速退去!”
李易急得目眥欲裂,高舉懷中油布包裹:“河工賬冊!神捕大人拼死奪回!賴禮骰伏兵生佛寺,劉大人重傷!大人速速……”
話音未落,轅門內(nèi)火光大亮,人影幢幢。一個身著緋紅官袍、面白微須的中年官員在侍衛(wèi)簇擁下疾步走出,正是欽差范正清。
他臉色凝重,目光銳利地掃向李易和他手中之物。
“你說什么?劉大人重傷?賬冊何在?”范正清聲音沉穩(wěn),卻難掩急切。
李易撲跪在地,將包裹高舉過頭:“大人!賬冊在此!生佛寺……賴禮骰帶兵伏殺劉大人,劉大人中火槍重傷,命小人攜賬冊突圍來報!大人快……”
“拿下!”一聲暴喝突兀響起,并非來自范正清,而是他身旁一名身著提督府將官服色的魁梧漢子!他眼中兇光一閃,猛地揮手!
轅門兩側陰影里,瞬間撲出十數(shù)名提督府親兵,如狼似虎直撲李易和范正清!
“賴禮骰!爾敢zao反?!”范正清驚怒交加,厲聲呵斥。
“zao反?范大人言重了!”賴禮骰陰冷的聲音竟從轅門內(nèi)傳來!只見他一身戎裝,在親兵護衛(wèi)下緩步而出,臉上掛著殘忍的冷笑,“本督只是清除構陷忠良的宵小!這賬冊分明是偽證,爾等串通一氣,意圖傾覆朝廷柱石!給我拿下逆賊范正清!奪回偽證!”
場面瞬間大亂!范正清的隨行護衛(wèi)拔刀相抗,但人數(shù)遠遜于賴禮骰蓄謀已久的親兵精銳。刀光劍影,血花飛濺,慘叫聲瞬間撕裂雨夜!范正清被幾名忠心侍衛(wèi)拼死護住,且戰(zhàn)且退向行轅深處,但寡不敵眾,很快被分割包圍!
李易目眥欲裂,死死抱著賬冊,在混亂中左沖右突。一名提督府親兵揮刀砍來,他狼狽翻滾躲過,泥漿糊了滿臉。眼看另一把刀又至頭頂,他絕望地閉上眼。
“砰!”
一聲熟悉的火槍轟鳴在極近處炸響!預想的劇痛并未降臨,李易睜眼,只見那揮刀親兵眉心炸開血洞,直挺挺倒下。他猛地回頭——
雨幕中,一個身影拄著半截斷裂的鐵尺,搖搖晃晃地站著,如同血泊里爬出的惡鬼。玄色布袍浸透暗紅,腹部那個巨大的傷口被一塊撕下的衣角死死捂住,指縫間鮮血仍如泉涌。
是劉老五!
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角不斷溢出帶著泡沫的血沫,渾濁的毒眼死死盯著轅門內(nèi)的賴禮骰,另一只手中,赫然端著一支從死去親兵身上奪來的火槍!槍口硝煙未散!
“賴……賴禮骰……”劉老五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輪摩擦,“你的……死期……到了!”他艱難地抬起槍口,手指顫抖著扣向扳機。
賴禮骰臉色劇變,沒料到劉老五竟能拖著如此重傷追來!他下意識想躲,但距離太近!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砰!”
又一聲槍響!并非來自劉老五!
劉老五身體猛地一震!左肩胛骨處爆開一團血花!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向前撲倒,手中的火槍脫手飛出!他重重摔在泥濘里,鮮血迅速在身下蔓延,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如同燃盡的燭火。那支指向賴禮骰的槍,終究沒能擊發(fā)。
開槍的是賴禮骰身旁一名心腹親兵,槍口還在冒煙。
賴禮骰驚魂甫定,隨即爆發(fā)出猙獰狂笑:“哈哈哈!劉老五!惡狗!終究死在我前頭!給我剁了他!把賬冊搶回來!”他目光掃向李易,如同看著待宰的羔羊。
親兵們獰笑著圍向李易和倒地的劉老五。
李易看著泥血中劉老五徹底沉寂的身影,又看看懷中染血的賬冊。神捕倒下了,欽差大人被困。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他再無路可退。他猛地看向賴禮骰,又看向地上那支劉老五脫手滑到自己腳邊的火槍。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草鞋傳來。
倭寇島上,被逼搬運貨物時偷偷摸索過的火銃結構;劉老五在帝都暗巷里,曾冷冷丟給他一支繳獲的短銃,只一句“生死關頭,對著胸口,扣這里”……無數(shù)碎片在電光石火間拼湊!
就在一名親兵獰笑著伸手抓向賬冊的瞬間!
李易動了!他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幼獸爆發(fā)出全部力量,猛地彎腰抓起地上那支沾滿泥濘和鮮血的火槍!冰冷的槍身沉重異常,幾乎脫手。
他不管不顧,憑著記憶中的模糊印象和一股決死的本能,雙手死死攥住槍柄,黑洞洞的槍口猛地抬起,對準了數(shù)步之外、正得意狂笑的賴禮骰!
賴禮骰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猙獰瞬間化為錯愕與難以置信。他似乎想說什么,想后退,想拔刀。
李易眼中一片血紅,只有賴禮骰那張因驚愕而扭曲的臉。他扣在扳機上的食指,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壓了下去!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混亂的行轅前炸響!蓋過了所有的喊殺與雨聲!
一道熾熱的火線撕裂雨幕!
賴禮骰魁梧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他胸前那代表武官威嚴的補服瞬間被撕裂、焦黑!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出現(xiàn)在心臟位置!
他臉上的錯愕凝固,狂笑僵住,眼中爆發(fā)出極致的痛苦、茫然和無法理解的驚駭。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看清是誰開的槍,身體卻已不受控制地向后轟然倒下,重重砸在泥濘的血泊里,濺起一片猩紅的泥漿。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廝殺聲、叫罵聲都消失了,只剩下暴雨沖刷大地的嘩嘩聲,和火槍發(fā)射后彌漫在空氣中刺鼻的硝煙味。
圍向李易的親兵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難以置信地看著倒下的賴禮骰,又驚恐地看向那個泥猴般、雙手緊握冒煙火槍、渾身因后坐力而劇烈顫抖的少年。
李易雙手被震得發(fā)麻,虎口崩裂,滲出血絲。他死死盯著賴禮骰胸前那個血洞,看著那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九門提督在泥水中抽搐了幾下,徹底不動。一股巨大的虛脫感和難以言喻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他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手中的火槍“哐當”一聲掉在泥水里。
“提督大人……死了?!”不知是誰發(fā)出一聲驚惶的尖叫。
這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混亂!賴禮骰的親兵們失去了主心骨,驚恐萬狀,有人呆立當場,有人轉身欲逃!
“賴禮骰伏誅!余者棄械不殺!”范正清抓住時機,在侍衛(wèi)護衛(wèi)下挺身而出,厲聲高呼,聲震雨夜!他雖狼狽,官威猶存。
這一聲如同赦令,又似驚雷。負隅頑抗的提督府親兵瞬間士氣崩潰,紛紛丟下兵器跪地求饒。混亂迅速平息。
范正清大步走到李易面前,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吐血的劉老五和賴禮骰胸口的血洞,又看向癱坐泥濘、失魂落魄的李易,最后落在他懷中那個被血浸透的油布包裹上。
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包裹,入手沉重。他解開油布,翻開賬冊,只看了幾頁,臉色便沉凝如鐵,眼中怒火升騰。
“好!好一個九門提督!好一個國之蛀蟲!”范正清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跪地俘虜和驚魂未定的己方護衛(wèi),聲如洪鐘,
“傳令!即刻控制府城四門,緝拿賴禮骰一應黨羽!飛馬入京,八百里加急,奏報圣上!中書省河工貪墨案,人贓并獲,首惡伏誅!本官要以此賬冊,告慰萬千冤魂,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
命令迅速下達,行轅內(nèi)外再次忙碌起來,但已是有條不紊的肅殺。
李易依舊癱坐在冰冷的泥濘里,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污和泥漿。他看著范正清手中那本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的賬冊,又看向劉老五倒在血泊中、腹部那個帶著血洞的鋼軀。
神捕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雨水的沖刷下似乎柔和了些許,那雙曾經(jīng)冰冷渾濁的毒眼,微微一張又閉上了。
李易掙扎著爬過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用自己的衣袍重重的壓在劉老五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粗礪的布片緊貼著破碎的血肉,暗紅的血痕在雨水中暈開,如同開出一朵絕望而沉默的花。雨,越下越大,沖刷著行轅前的血污,卻洗不去那深埋的罪惡與沉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