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風摩挲著指節上的龍戒,殿外傳來新朝初立的喧囂。昨夜剛清洗過的白玉階上,尚未干涸的血痕已被晨光曬成暗紅,像極了當年噬魂淵底凝結的冰晶。
“陛下,沈先生求見。” 內侍的聲音帶著怯意,這位新帝登基三日,還沒人敢在此時提及這位曾助皇族窺探天機的奇人。
楚風抬眼時,殿門被推開的剎那,沈星移正站在十二道鎏金柱的陰影里。他玄色道袍上還沾著未拂去的塵埃,那雙曾洞穿古今的天機瞳此刻黯淡如蒙塵的琉璃,倒比尋常人多了幾分溫潤。
“你倒來得巧。” 楚風將朱批的奏折推到案邊,案上還擺著剛從宗廟搜出的幾本殘破星象圖,“朕正想燒了這些故弄玄虛的東西。”
沈星移緩步走到殿中,腳下龍紋地磚映出他清瘦的身影。此人曾是楚風最忌憚的對手,那雙天機瞳能窺破行軍布陣,甚至算準楚家舊部的藏身之處。可此刻他望著楚風的眼神,竟像老友重逢般平和。
“新朝的太陽,比舊朝暖些。” 沈星移抬手擋了擋從窗欞斜照進來的金光,袖口露出幾道新添的疤痕,“當年在噬魂淵底,我就該知道,有些命數是算不透的。”
楚風指尖在龍戒上輕輕敲擊,戒面鑲嵌的玉璽殘片泛出微光。他想起三日前血洗宗廟時,沈星移就站在太廟偏殿的廊下,既未出手相助,也未曾阻攔,只是靜靜看著楚家鐵騎踏碎趙氏牌位。
“沈先生今日來,不是為趙家求情的吧?” 楚風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殿外傳來禁軍換崗的甲胄碰撞聲,新鑄的黑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沈星移忽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蕩出回音。他解開腰間系著的布囊,倒出一堆晶瑩剔透的物件 —— 那是用天機石打磨的算籌,曾助他推演過無數戰局。
“陛下可知,天機瞳是如何煉成的?” 沈星移拿起一根算籌,對著陽光細看,算籌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如玉,“七歲那年,我娘把燒紅的天機石塞進我眼眶,說沈家子孫必須看透命數才能活下去。”
楚風皺眉。他聽過關于天機瞳的傳說,卻不知背后竟有如此慘烈的由來。當年沈星移憑此瞳力,助趙乾淵坐穩龍椅二十年,也讓楚家舊部吃盡苦頭。
“每次窺探天機,都像在剜心剔骨。” 沈星移的指尖撫過自己的眼窩,那里此刻正微微發燙,“看到的命數越多,越覺得自己像提線木偶。你楚風的命數,本該在噬魂淵底凍死,可你活了;趙乾淵該坐擁天下五十年,可他死了。”
他忽然湊近幾步,楚風才發現他眼尾的皺紋深了許多,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這讓他想起破陣斬星那晚,沈星移站在星隕之下,天機瞳爆發出的金光幾乎要撕裂夜空。
“昨日在城門口,我看到林姑娘帶著藥箱出城了。” 沈星移的聲音忽然輕了,“她拒絕做皇后時,眼神和當年在萬獸山采藥時一模一樣。”
楚風的心微微一動。林晚意拒封后位的事已傳遍帝都,昨夜他獨自站在空蕩蕩的鳳儀宮,看著滿殿紅綢,忽然明白有些東西終究強求不得。就像此刻沈星移眼中的釋然,或許正是自己欠缺的。
“先生到底想說什么?” 楚風端起案上的冷茶一飲而盡,茶水帶著鐵銹般的澀味,像極了金鑾殿那場隔空對話時,喉嚨里涌上的血腥味。
沈星移轉身望向殿外,新修的望仙臺正在施工,工匠們的號子聲隱約傳來。他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竟是半塊發霉的麥餅。
“這是天啟城破前,最后一家饅頭鋪的存貨。” 沈星移將麥餅放在案上,餅上還留著牙印,“第三日糧絕時,我在城墻上啃著這個,看你大軍壓境。那時天機瞳告訴我,你會在第七日攻城,可你第三日就動了。”
楚風盯著那塊麥餅,想起帝都被圍時,城頭守軍吃的也是這種摻了沙土的麥餅。他忽然明白,沈星移的天機瞳并非算錯,而是人心會變,命數會改。
“你今日來,是想告訴我這些?” 楚風起身走到殿門口,遠處的鐘樓正敲響辰時的鐘聲,新朝的計時方式已改用楚家舊制。
沈星移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眼眶,指縫間滲出殷紅的血珠。楚風瞳孔驟縮,只見他竟用指尖硬生生摳向自己的雙眼!
“沈星移!” 楚風疾步上前想阻攔,卻被一股柔和卻堅定的氣墻擋住。
血珠順著沈星移的臉頰滑落,滴在龍紋地磚上綻開小紅花。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喃喃自語:“二十年來,看了太多不該看的。命數這東西,看透了反而無趣。”
楚風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沈星移將兩顆晶瑩剔透的眼珠挖了出來。那眼珠離開眼眶后并未失去光澤,反而在陽光下流轉著奇異的光彩,正是傳說中能洞察天機的天機瞳。
“當年我娘說,這是沈家的榮耀。” 沈星移將眼珠放在掌心,血順著指縫滴落在地,“可我看見太多人被命數困住,趙乾淵信命,所以死了;柳傾城信劍,所以劍心破了;蘇霓裳信利,所以反了。”
他忽然將天機瞳狠狠砸向地面,兩顆剔透的眼珠撞上地磚,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楚風細看之下,發現碎片中竟浮現出無數細小的畫面 —— 有噬魂淵底的寒潭,有萬獸山的迷霧,還有楚家舊部被追殺的慘狀。
“這些碎片,就留給陛下做個念想吧。” 沈星移用布巾按住流血的眼窩,臉上竟露出解脫的笑容,“從今往后,沈某只是個瞎子,不是什么能看透命數的奇人。”
楚風望著滿地閃爍的碎片,忽然想起金鑾殿那場對話。那時沈星移站在趙乾淵身后,天機瞳射出的金光差點讓他心神失守。可此刻這個自毀雙眼的男人,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
“你這又是何苦?” 楚風的聲音有些干澀,殿外傳來孩童的嬉笑聲,新朝的帝都正在慢慢恢復生氣。
沈星移摸索著找到自己的布囊,將那些算籌重新裝進去。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堅定:“陛下可知,看得太透,反而活不自在。我算準了蘇霓裳會反水,卻沒算到她毒殺九皇子時的眼神;算準了柳傾城會劍心破碎,卻沒算到她會削發為尼。”
他忽然轉向楚風的方向,雖然雙目已盲,卻像能看見對方般準確:“唯有你楚風,每次都在我的算之外。噬魂淵底你該凍死,卻活了;天啟城外你該強攻,卻圍而不打;血洗宗廟時你該屠戮殆盡,卻赦了婦孺。”
楚風沉默不語。他想起祖母臨終前攥著的楚家將旗,想起林晚意遠去的背影,這些確實都不在任何命數的算計之中。
“所以命數這東西,本就該由人自己定。” 沈星移系好布囊,轉身朝殿門走去。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卻異常平穩,“陛下不用派人護送,我這雙瞎眼,反而能走得更穩些。”
走到殿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側耳聽著遠處傳來的鐘聲:“對了,臨走前送陛下一句話 —— 龍椅雖暖,莫忘寒潭。有些藏在暗處的東西,可比天機瞳看得更遠。”
楚風心頭一震。沈星移這話意有所指,難道還有未被清除的隱患?他剛想追問,卻見沈星移已經走出殿門,晨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像一道即將消散的影子。
“命數在你!” 沈星移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帶著灑脫的笑意,“后會無期!”
楚風站在殿門口,看著沈星移的身影消失在宮墻拐角。他彎腰拾起一塊天機瞳的碎片,碎片中竟映出個模糊的人影 ——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站在城樓上望著皇宮的方向,斗篷下露出半截熟悉的玉佩。
楚風瞳孔驟縮,那塊玉佩的樣式,竟與當年噬魂淵底發現的邪神殘骸上的紋飾一模一樣!
他握緊手中的碎片,掌心被割得生疼。遠處的望仙臺傳來工匠們的呼喊,新朝的太陽正越升越高,可楚風卻覺得后背泛起一陣寒意,仿佛有雙眼睛正在暗處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殿內的地磚上,沈星移留下的血跡正慢慢干涸,像極了一張殘缺的星圖。楚風忽然明白,沈星移留下的那句話,才是真正的伏筆。這個自毀雙眼的男人,最后還是給新朝留下了一個未解的謎團。
他轉身回到殿中,拿起那半塊發霉的麥餅。餅上的牙印深深淺淺,像是在訴說著一個關于命數與人心的故事。楚風將麥餅湊近鼻尖,聞到的卻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 那是屬于天機瞳的味道,也是屬于過去的味道。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暖,照在龍戒上泛出耀眼的光芒。楚風知道,新朝的路才剛剛開始,而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終將在某個時刻露出獠牙。但他并不畏懼,正如沈星移所說,命數終究在自己手中。
殿外的黑龍旗依舊飄揚,新鑄的鐘聲在帝都上空回蕩,宣告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只是無人知曉,在這繁華之下,正有暗流悄然涌動,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