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龍城。
王刺史。
這三個詞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李璃雪三人心頭,隨著瘦西湖畫舫的血腥味一同北上。
柳大家尸體懷中那枚刻著“晉”字的令牌,如同一個冰冷的句點,又似一個更巨大謎團的破折號。
晉陽宮,太原府治所所在,大唐北都,更是高祖起兵的龍興之地!
淮陽王的手,竟已探入如此要害之處?太原刺史王珪,這位封疆大吏,在整張網中,又扮演著何等角色?
前路如同籠罩在并州(太原古稱)上空終年不散的煤煙,晦暗不明,殺機四伏。
李璃雪當機立斷,放棄官道驛站,專揀荒僻小路。一則避開可能的圍追堵截,二則,太原是龍潭虎穴,需得潛行匿蹤,先探明虛實。
連日奔波,人困馬乏。
這日傍晚,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壓著,天地間一片昏沉。凜冽的北風卷著砂礫般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生疼。
官道早已消失在身后,三人牽著疲憊的馱馬,沿著一條荒廢已久的舊河渠艱難前行。河渠早已干涸龜裂,露出黝黑的河床和嶙峋的怪石。
兩岸是連綿起伏、光禿禿的土丘,枯黃的葦草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嘶鳴,更添幾分肅殺荒涼。
“璃雪姐,前面…好像有燈火?”如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她瞇著眼,指向右前方一處地勢略低的河灣。
風卷著雪沫,視線模糊,只能隱約看到幾點微弱昏黃的光暈,在沉沉暮色中搖曳不定,如同荒野中飄蕩的鬼火。
李璃雪勒住馬韁,凝目望去。
那河灣處,依稀可見幾座低矮破敗的土坯房輪廓,半塌的院墻,幾株枯死的老樹虬枝猙獰地伸向昏暗的天空。
幾盞風燈掛在歪斜的門框或樹枝上,被狂風吹得劇烈搖晃,燈火忽明忽滅,映照著斷壁殘垣上斑駁的苔痕和裂縫,更顯破敗陰森。
“是茱萸灣?!笔┠艘话涯樕系难┝W?,粗聲道,“俺聽驛道上歇腳的老馬夫提過一嘴。早年間是運河上的小渡口,挺熱鬧。后來河道改了道,加上鬧…鬧過幾次邪乎事,就徹底荒了。只有些實在沒處去的流民,或者…不怕死的行商,偶爾在這破驛站里湊合一宿?!?/p>
他銅鈴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那片死寂的廢墟,本能地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邪乎事?”如蘭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棉襖。
“嗯,”石憨的聲音低沉下來,“說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有支潰兵逃到這里,被追兵圍住,殺了個精光,尸體都扔進了干渠。從那以后,就常有人說,半夜三更能聽見這河灣里有大隊人馬走過的聲音,馬蹄子踩在地上卻一點聲兒沒有…還有綠瑩瑩的鬼火飄來飄去…都說是那些冤死的陰兵,怨氣不散,還在借道趕路呢?!彼f完,自己也覺得有些發毛,用力啐了一口,“呸!都是些沒影的瞎話!嚇唬人的!”
李璃雪沉默不語。
她清冷的眸子如同寒潭,靜靜注視著那片在風雪中搖曳著微弱燈火、如同巨大墳塋般的廢墟。石憨口中的“陰兵借道”傳說,在她聽來,更像是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警告。
這荒廢的茱萸灣,位置偏僻,瀕臨廢棄的運河舊道,水陸皆可通,又有著天然的恐怖傳聞作為掩護…簡直是絕佳的藏污納垢、秘密轉運之所!
“太原尚遠,人馬皆疲,風雪又急?!崩盍а┑穆曇粼诤魢[的北風中依舊清晰,“今夜,就宿在此處。”
石憨和如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但更多的是對李璃雪決定的絕對信任。
三人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茱萸灣的廢墟。寒風在斷壁殘垣間穿梭,發出尖銳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哭嚎。
那幾盞風燈掛在腐朽的木桿上,燈罩破裂,昏黃的光暈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投下扭曲跳動的巨大陰影。
幾間勉強還算完整的土坯房黑洞洞地敞著門,像巨獸張開的嘴。
他們選擇了一間看起來相對堅固、背風些的破屋。屋頂塌了小半,露出黑黢黢的天空和飄落的雪粒。墻角堆著厚厚的灰塵和不知名的動物骸骨。
石憨麻利地用破木板和撿來的枯草堵住最大的漏風處,又尋了些半朽的桌椅劈開,在屋子中央生起一堆篝火。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起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也驅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陰寒?;鸸庥痴罩似v而警惕的臉龐。
如蘭拿出硬邦邦的胡餅在火上烤著,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石憨抱著他那根從不離身的青岡木棍,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背靠著一根粗大的、布滿裂紋的房柱,銅鈴般的眼睛透過門板的縫隙,死死盯著外面漆黑如墨的夜。
李璃雪盤膝坐在火堆旁,閉目調息,但她的感知卻如同最靈敏的蛛網,早已無聲無息地彌漫開去,捕捉著廢墟中每一絲異動。
夜,越來越深。
風雪的呼嘯似乎也疲倦了,天地間陷入一種死寂的沉靜,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三人壓抑的呼吸聲。時間仿佛凝固。
突然!
李璃雪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石憨握棍的手指驟然收緊!
如蘭烤餅的動作僵在半空!
不是聲音!
是一種感覺!
一種源自大地深處的、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震動!
如同無數沉重的鼓槌,在遙遠的地平線下,以一種沉悶而有規律的節奏,敲擊著大地的心臟!
咚…咚…咚…咚…
震動由遠及近,由弱變強!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
仿佛一支沉默的、無邊無際的大軍,正踏著統一的步伐,從幽冥深處,朝著茱萸灣這片死寂的廢墟碾壓而來!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陰寒之氣,如同無形的潮水,猛地從四面八方洶涌灌入破屋!
篝火的火焰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氣壓制得驟然矮了下去,顏色由溫暖的橘紅變成了詭異的幽綠,瘋狂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
“來了…”李璃雪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洞悉的冰冷。
石憨猛地起身,龐大的身軀無聲無息地貼到門板裂縫處,屏息向外望去。
如蘭也悄無聲息地滑到窗邊一個破洞旁。
屋外,景象駭人!
不知何時,廢墟上空,彌漫起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慘綠色的霧氣!霧氣翻滾涌動,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如同腐骨爛肉般的腥臭氣息!
無數點幽綠色的磷火,如同有生命的鬼眼,在綠霧中無聲無息地漂浮、游蕩,將整個茱萸灣廢墟映照得一片慘綠,如同森羅鬼域!
就在這慘綠的光霧中,一支“軍隊”正以一種絕對死寂、卻又無比整齊的姿態,從干涸河渠的深處,踏著龜裂的河床,“走”了出來!
他們身著破爛不堪、樣式古老、銹跡斑斑的黑色鐵甲,甲葉縫隙里塞滿了淤泥和枯草。
頭盔大多歪斜或缺失,露出下面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泡過久而腫脹潰爛的臉孔輪廓,空洞的眼窩里燃燒著兩點幽幽的綠火!
他們手持的兵器,長矛銹蝕斷裂,刀劍卷刃豁口,同樣覆蓋著厚厚的污穢。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的行進方式!
沒有號令,沒有呼喊,沒有一絲一毫活人的氣息!
所有的“士兵”動作僵硬如同提線木偶,步伐卻詭異的一致!
抬腿,落下!
抬腿,落下!
沉默而整齊!
更恐怖的是,那沉重的、穿著破爛鐵靴的腳掌踏在龜裂的河床碎石上,竟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只有大地深處那沉悶的“咚…咚…”震動,證明著他們的存在!
陰兵借道!
傳說中的景象,竟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無聲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石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握著木棍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瞬間清醒。
不對!
裝神弄鬼!
一定是!
他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支無聲行進的“鬼軍”,試圖找出破綻!
就在這時,綠霧深處,磷火光芒驟然一盛!
一匹同樣覆蓋著破爛黑色馬鎧的“戰馬”,馱著一個身影,緩緩行至“鬼軍”陣前。
馬上的“鬼將”,身形比普通“鬼兵”更加高大魁梧,一身暗沉如墨、布滿詭異云紋的全身重甲,甲葉厚重,覆蓋全身,連面部都籠罩在一張造型猙獰、如同惡鬼獠牙的青銅面具之下!
面具的眼孔處,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凝固的鮮血,穿透綠霧,冰冷地掃視著廢墟。
他手中提著一柄巨大的、刃口崩裂卻依舊散發著森然寒氣的長柄斬馬刀!一股遠比普通“鬼兵”更加濃烈、更加陰冷兇戾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寒潮,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
那“鬼將”猩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屋的木板,精準地鎖定了屋內的篝火,或者說,鎖定了篝火旁的三道生人氣息!他緩緩抬起那柄巨大的斬馬刀,刀尖遙遙指向破屋的方向!
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
無需言語,這是死亡的宣告!
“鬼軍”原本整齊行進的步伐瞬間停滯!所有的“鬼兵”,無論遠近,那燃燒著綠火的空洞眼眶,齊刷刷地轉向了破屋!
一股凝聚的、如同實質的冰冷殺意,如同決堤的冰河,轟然壓來!
篝火的綠焰被這股恐怖的殺意徹底壓制,只剩下豆大一點幽光,茍延殘喘!
“沖我們來的!”如蘭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
“管他娘的是人是鬼!想動我們,先問過老子手里的棍子!”石憨雙目赤紅,一股被愚弄和壓迫的狂暴怒火瞬間沖散了心頭的寒意!新愈的雙臂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肌肉賁張,青筋如同虬龍般在皮膚下凸起!
他猛地一腳踹開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板!
“轟?。 蹦拘技婏w!
“裝神弄鬼的東西!給老子滾出來——!”石憨發出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狂獅,龐大的身軀裹挾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率先沖入了那片慘綠陰森的鬼霧之中!
手中的青岡木棍,被他灌注了全身的怒火與力量,發出低沉的嗚咽!
李璃雪眼中寒光一閃,身隨劍走,一道清冷的劍芒如同撕裂夜幕的閃電,緊隨石憨之后掠出!
如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悸,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紫燕,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破屋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