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陽是第一次登上“J121”船。
當他帶著采訪任務從“海豚”號直升機上下來的時候,副總指揮趙留輝已經在飛行平臺上親自等候。
“趙指揮您好,我叫趙陽,是南極科學考察隊新聞班的隊員,現在任職于新華通訊社。”
看到如此“大官”專門來迎接自己這個“小卒”,趙陽那是受寵若驚。
他對“J121”船上的主要領導有過了解,知道眼前這位英姿勃發的趙指揮之前擔任過潛艇艇長,是真正在大海里乘風破浪的英雄。
“哈哈,你就是郭坤說想要來‘J121’船做個采訪的年輕人吧?沒想到我們還是本家,今天就安排王參謀帶你參觀,有什么問題盡管問,他肯定知無不言。”
趙留輝完全沒有上位者的架子,親切地拍著趙陽的肩膀,隨后便指了指身后一位年輕軍官介紹道。
趙陽哪敢怠慢,上前一步與那位王參謀握了手,幾人緩步從甲板下來,正式進入了這艘海軍現役軍艦的內部。
“趙指揮,能給我講講當初剛接到南極任務的時候您是什么心情嗎?”
趙陽這次趁著隊伍停泊修整跑到“J121”船上來,就是為了給一篇專門講述海軍對南極科考隊支持的報道搜集素材。
原本還愁著有些問題可能找不到關鍵人,沒想到直接就遇見此次艦船編隊的副總指揮。
如此良機他自然不愿放過,同時也清楚趙留輝工作繁忙不可能一直陪著,所以趁著走路的功夫,腦子里“唰”的一下就羅列出好幾個問題。
“說實話,心里肯定是多少有些忐忑的,不光是我,陳總指揮也是一樣的,畢竟這可以算作我們中國海軍第一次真正意義的遠航,不僅航程遠,還要開辟從未嘗試過的新航線,風險很高,不確定的因素太多。”
“記得出發前劉華清司令員還專門召見了我和陳總指揮,他給我們下達了明確的任務要求,就是‘順利地開出去,安全地返回來’,聽起來是不是沒那么困難?但其實要做到很不容易,航程太復雜,誰心里都沒底。”
趙留輝的話格外坦誠,甚至有些直白,讓本已經準備好聽寫熱血道理的趙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下筆。
“但是出發了以后我又覺得一定能完成這項任務,自信是哪里來的呢?就是‘J121’船和179號直升機組的308名海軍官兵帶來的。”
“我們這些官兵啊,早就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他們深知南極考察是一項極其危險的任務,隨時都有可能為此犧牲,但為了填補祖國科學考察的空白,他們都將生命置之度外。”
興許是某些話觸動了心弦,趙留輝的語調變得低沉而堅定,他眼神中有些光芒在閃動,分明是在為自己的這些兵而驕傲。
“是啊,趙記者,你可能不敢相信,在接受任務以后,‘J121’船上就準備了裹尸袋;有人給家里寄去自己的照片;還有人悄悄寫好了遺書。”
“我們這有一位年輕軍官,他的父親也是海軍艦隊的指揮員,出發前老爺子不幸因病去世了,在彌留之際,這位戎馬倥傯的紅軍老戰士特別囑咐自己的兒子,說:‘到南極去是他多年的愿望,可惜去不成了,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帶到南極,撒在南大洋。’”
一旁王參謀的補充讓趙陽大為震驚,與“J121”船不同,“向陽紅10”號船上的隊員們大多是專業科學家、工程師、技術人員、醫生護士和記者。
所有人雖然都做好了面對困難的準備,但并沒有多少會將這趟南極科學考察之旅與生命危機畫上等號。
而這些海軍官兵們并不是這樣想的。
早在上船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沖鋒在最危險、最重要、最容易犧牲的第一線,隨時都能夠為了保護科學家、保護技術人員、保護建設成果而獻出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軍人,這就是中國海軍。
送別了還有其他工作要處理的趙劉輝,王參謀接過了帶領趙陽繼續深入了解“J121”船上故事的任務。
他的年紀并不大,最多也就三十五六,但那股子沉穩和堅韌的氣勢,甚至讓趙陽懷疑他是不是曾經上過真正的戰場。
“你不是部隊里的,用不著這么拘謹,叫我王哥就行。”
王參謀看出了趙陽的緊張,在大致介紹完船上的主要設施和功能后,便將他帶到了餐廳,倒上一杯冰涼的茶水,示意可以開始采訪。
“好的,王……哥,那我就不客氣了,想問一下從上海出發到現在,‘J121’船有沒有遇到過讓你特別記憶猶新的感人事跡,或者是遭遇的險情?”
趙陽的問題很有針對性,王參謀稍加思考便有了答案。
“你看外面的大海,風平浪靜的,但其實就在抵達赤道海域的五天前,‘J121’船遭遇了一個巨大危機,哪怕到現在為止,警報依然沒有解除。”
王參謀的話瞬間就引起了趙陽的好奇心,鋼筆在他的手中劃動,筆記本上立馬就出現了一個新的標題——《無法解除的危機》。
原來在11月25日的時候,全速行進中的“J121”船主機艙里突然傳出一聲巨響,右主機第一缸活塞冷卻管支架發生了斷裂,冷卻水從破口噴射而出,根本就止不住。
主機班長高州迅速沖上去拉起制動閥,關停了高速轉動的主機,又冒著70攝氏度的高溫鉆進曲軸箱,從滑油里撈出水拉管和支架,這才避免了更加恐怖的連鎖反應。
隨后“J121”船指揮組成員聞訊而來,身經百戰的老海軍們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堅硬的支架此時已經斷成了好幾截,連帶著冷卻管也出現了破損,船上兩臺主機癱瘓其一,萬噸巨輪瞬間變成了“獨腿殘疾”。
幾個月來,考察隊召開了無數次裝備故障分析會,制訂了幾十個預案,但誰都沒想到鋼鐵做的支架會斷。
后來經過檢查發現是零件的質量問題導致了故障,但更頭痛的就是船上根本沒有可以替換的備件。
一萬多海里的航程,才剛剛過去六分之一,支架修復不了,右主機就無法啟動,船還怎么走?
嚴峻的形勢擺在“J121”船所有官兵的面前,總指揮陳德宏當機立斷,馬上召開了由指揮組、機電部門和隨船專家參加的緊急會議。
會議上大家集思廣益,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應急方案。
有的同志建議將右主機徹底關閉,干脆就只用一臺主機航行,但這套方案很快被否決了。
畢竟“單腿”運作速度太慢,而考察隊又必須趕在12月底前抵達南極,不然就會錯過夏季建站的窗口期,等再有機會就是一年以后,隊員們等不起,全國人民更等不起。
還有同志說干脆直接返航,回到上海更換支架再重新出發,但當時整個船隊已經航行了超過2000海里,一來一回需要五六天的時間,同樣無法滿足限期在南極建站的要求。
另外有同志提議就近到外國港口搶修,當時距離兩艘船最近的關島距離是400海里,單機航行的話需要兩天時間。
更加麻煩的是想在美國人的地盤上尋求幫助,還需要先電告北京方面,通過國家外事部門和相關部委去溝通交涉,流程極為煩瑣,而且會造成不好的國際影響。
討論足足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就當大家都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機電長徐海賦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干脆封缸航行!
封缸航行,即封閉活塞冷卻管支架斷裂的右主機第一缸(停止對氣缸供油),用其余八缸繼續航行。
這種做法理論上有依據,但在整個中國海軍史上,卻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先例。
一萬多海里的路程,想要抵達計劃中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能夠停泊修理的港口還需要至少20多天的時間。
滿船建站物資和308名官兵的安危,一旦封缸失敗,后果不堪設想。
但是要想確保按時到達南極、完成建站考察任務,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重壓之下,做出決策需要無比的勇氣與智慧。
最終總指揮陳德宏和副總指揮趙留輝毅然拍板,兩人壓上了自己的整個軍旅生涯,決定傾力一搏,封缸過大洋。
選擇已經做出,“J121”船不再猶豫,立即給北京海軍機關發報。
電報內容有兩條,一是封缸航行,一邊往前走一邊觀察主機運轉工作的情況;二是請求總部派人把支架備件送到阿根廷烏斯懷亞港,以保證駛抵南極前能夠完成修理。
剛剛率團訪英歸來的劉華清司令員在家中接到考察隊的電報,立刻趕到海軍作戰指揮所。
他仔細聽取機關業務部門意見,與專家探討了封缸航行可能遇到的問題。
在綜合各方建議和考察隊實際情況后,司令員明確表示:這樣做雖有風險,但建站時間一耽擱就是一年,影響太大。既然考察隊指揮組決定這樣做,就要相信他們的能力,回電同意封缸航行。
接到北京回電后,“J121”船隨即投入到了封缸戰斗中。
趙留輝親自指揮,機電部門官兵通力協作,輪番鉆進60多攝氏度的曲軸箱里開展搶修工作。
走經過了四個多小時奮戰后,封缸作業終于成功,右主機恢復正常運轉,停擺了一上午的戰艦總算又動了起來。
“所以您的意思是現在的‘J121’船是在封缸航行的狀態?據我所知這種方法還沒有運用在長距離遠洋航行上的先例吧?太不可思議了,我在‘向陽紅10’號船上一點都沒感覺出來。”
趙陽滿眼的難以置信,如果不是正兒八經的采訪,他甚至會覺得王參謀在開玩笑。
“戰死沙場,馬革裹尸是軍人的至高榮耀,比起冒這點風險,我們更不能接受的是任務失敗而讓祖國蒙羞。”
王參謀的語氣非常平靜,平靜到就好像不是在說一件關乎著308名海軍官兵生命的事情。
直到返回“向陽紅10”號船,趙陽都還是久久不能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自認已經擁有極高的集體榮譽感和責任心,但真要讓他完全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還真不一定能做得到。
站在甲板上遙望不遠處同樣在破浪前行的“J121”船,趙陽內心的情緒再也抑制不住。
他笨拙地抬起右手,向著那些可愛海軍官兵的方向敬了個禮。
不甚標準,卻滿是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