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樓外有好幾棵茂盛的榆樹,一到夏天就會引來成群結隊的知了。
氣溫越高,蟬鳴越響,下了班的職工們吃過晚飯便搬來幾張藤椅,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在“大自然的樂曲”中納涼歇息。
但今天從社長辦公室走出來的趙陽卻完全沒心情欣賞,向來在工作上沖勁滿滿的他此時卻眉頭緊皺,讓一旁的老沈看得著急。
“要不再去找穆老說說?哪有剛當爹就把人往南極派的道理?別說李燕肯定有意見,就算同意了,她娘家會怎么想?這不是擺明了要讓你被人家戳脊梁骨嘛。”
老沈是個典型的“耙耳朵”,平時買瓶醬油都要請示老婆的那種,不過在他自己說來這叫“過日子的智慧”,只有把小家安頓好了才能在事業上真正放開手腳。
所以在剛才穆老分配新任務的時候,老沈就已經想為搭檔“打抱不平”了。
倒不是因為怕困難怕危險,而是李燕才剛生產完,母女倆都在需要照顧的節骨眼上,這時候要讓趙陽跟著考察隊去南極,這于情于理都有點說不過去。
“任務都已經下了,哪里能說換人就換人,而且這次組建隊伍去南極建立考察站對我們國家意義重大,相信還有很多同志比我更困難,大家都在克服,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趙陽反過來勸說著老沈,但相比平日里的義無反顧,為人父的新身份的確讓他的內心充斥著矛盾。
之前在《南極條約》會議上的受辱,又見證了全國人民對于建立南極科考站的渴望,趙陽也打心眼里盼著能親眼目睹五星紅旗在世界的最南端迎風招展。
但如今妻子和女兒也同樣需要他,“大家”和“小家”,這個連孩童都會做的選擇題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是有多么的難。
而類似的處境,此時此刻正在五百多個家庭上演,一場前所未有的破冰之旅,仿佛從一開始就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犧牲”。
三個月前,隨著科學家們的匯報得到認可,組織中國第一次南極科學考察并建立常駐考察站被正式提上了日程。
為此相關領導還作了重要批示:“務必精心組織,各方大力協助,把困難想得多一點,準備周到一點,做到安全第一,站住腳,過好冬,積累經驗,為完成南極考察長期任務奠定好的基礎。”
其實我國早在1956年制定十二年科學技術發展規劃時就討論了南極考察工作,之后的將近三十年里無數極地科學家前赴后繼,在理論上做足了準備。
但要把厚厚的案卷轉化成能夠矗立在南極的科考站,擋在考察隊面前的阻礙簡直多如牛毛。
對此最頭痛的人肯定是郭坤,自從被任命為首次南極科學考察隊隊長后,他就幾乎沒睡過一天的安穩覺。
穿什么衣服、準備哪些食品、房子要怎么造、如何登陸、如何裝卸物資、如何實現通訊、如何獲取電能……
無數個問題同時堆在郭坤的面前,每一個都需要他來把關、協調、溝通、解決,如此恐怖的工作強度,縱是再鐵打的身子也難以抵擋。
這不今天剛吃過午飯,從來沒有白天睡覺習慣的他竟然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起了呼嚕,直到聯絡員拿著文件敲了許久的門才驚醒過來。
“郭主任,新華社那邊派遣跟隊的記者人選定了,就是之前和我們有過接觸的趙記者。”
聽到這消息的郭坤一骨碌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想要“攻略”南極,人員配置無疑是重中之重,在已經擬定的隊員名單里有科學家、工程師、軍人、醫生、建筑工人、船員等等等等。
他們就像一顆顆螺絲釘,需要互相配合,彼此發揮優勢,才能共同推動著整個團隊跨越重洋,翻過冰山,最后順利完成任務。
這次的旅程必將在中國科學發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全國人民都殷切期盼著考察隊的勝利時刻,現場的文字記錄和影像資料就顯得格外重要。
所以當郭坤知道隨隊記者是趙陽的時候,心里肯定是滿意和高興的,畢竟兩人一起在國外“挨過打”,之后又合作了好幾篇南極方面的深度報道,算是知根知底。
但一想到趙陽家里的情況,郭坤多少又有些猶豫,這也是他一開始組建隊伍時沒有主動向新華社討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都是做父親的,怎么會不知道與家人分離的苦。
尤其是還要跑兩萬多公里到一個冰天雪地甚至沒法通訊的地方去,如果按照原定計劃,等趙陽跟著考察隊回來的時候,他女兒多半都已經會喊爸爸了。
“接個電話到新華社找趙記者,我要親自和他談談。”
聯絡員領命而去,可才剛出門就看到辦公室的接待員領著趙陽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一位身材小小的女性,她的懷里正抱著熟睡的嬰兒。
“郭老師,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李燕。”
郭坤手忙腳亂地把桌上雜亂的文件挪開,然后從旁邊的柜子里掏了半天才總算找到一罐茶葉,囑咐其他同志去拿開水的功夫,他才有機會仔細端詳坐在沙發上的兩人。
趙陽顯然有些坐立不安,身體緊繃,兩只手放在大腿上,像極了學校里準備挨老師訓的孩子。
而李燕則是一臉平靜,抱著孩子輕輕搖晃,全程和自己的丈夫沒有半點交流甚至眼神接觸。
“莫不是來找我興師問罪的呀?”
郭坤心里暗暗想道,他剛才急著要打電話給趙陽就是想確認一下對方的真實意愿。
去南極開展考察不比在國內采訪,需要極強的信念和充足的準備,如果沒辦法得到家庭的支持,光是心理上那關恐怕就過不了。
“小李同志,來,喝茶,有什么話可以慢慢說。”
郭坤也是過來人,光是看一眼面前的這對小夫妻就知道主要問題不在趙陽身上,所以當兩杯清茶就位,便直截了當地詢問起李燕的意見。
“我對趙陽去南極沒有意見,這是國家大事,沒啥可說的,但我對組織上有一個請求,希望領導您可以答應。”
李燕努力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和音量,但能夠耳聞的那一絲顫抖暴露了她起伏的情緒,看似風平浪靜,但其實這個有些瘦弱的女人心里同樣正經歷著激烈的斗爭。
“燕子,別說了,這又不是過家家,哪能區別對待,其他同志也有困難,如果每個人都提要求,那郭老師還怎么開展工作。”
郭坤還沒開口,一旁的趙陽就先忍不住了,那是個絕大部分人都在無私奉獻的年代,出任務前向國家提條件,不管在什么單位都是丟臉丟到家的行為。
面對丈夫的斥責,李燕根本就不為所動,她只是抱著孩子直視郭坤,那意思就好像在說今天不給一個說法就決不罷休。
“趙陽,你先稍安勿躁,本來組織考察隊的時候就有要求關注隊員的生活和家庭情況,了解你們的實際困難也是我的工作,所以沒啥不能說的,來,小李同志,暢所欲言。”
郭坤一把按住已經想站起身來的趙陽,他知道如果今天任由這對年輕人帶著心結回家,百分百是會有一場爭吵的。
不管是作為趙陽朋友還是考察隊的隊長,都理應聽一聽李燕所說的“要求”。
“我希望領導可以保證趙陽的安全,完成任務后能讓他平平安安地回家。”
李燕這次說得極快,講完后連頭都不敢抬,一抹紅色從脖子向上緩緩蔓延,就好像這句“特殊照顧”的請求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臉面。
樸實的人兒就是如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給組織給國家添麻煩。
可以想象,若不是為了剛出生的孩子,若不是為了這個家,李燕斷然是不可能跑到領導的辦公室來講這么“過分”的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希望丈夫平安回家”,卻讓一個四十好幾的大男人瞬間濕了眼眶,郭坤的腦海里一下子閃過了很多張熟悉的臉孔。
有上有老下有小的工程師,有新婚燕爾的年輕醫生,有患著老寒腿的科學家,有已經好多年沒回過家的軍人……
他們都有著各自的困難,卻在國家一聲高呼后毫不猶豫地集結報到。
如果今天李燕不來,那趙陽也多半會一聲不吭背上行囊告別自己還嗷嗷待哺的女兒,可這份榮耀背后需要家庭來承擔的犧牲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呢?
郭坤覺得自己作為隊長,給隊員的關心卻太少太少了。
一股熱血涌上心頭,這個嚴謹了一輩子的科學家罕見地說了大話。
“我答應你,不僅是趙陽,每一個考察隊的隊員都是一樣的,我一定會把他們安全從南極帶回家,一個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