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歪斜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老板娘那張被油煙熏得發黃的臉探了進來,手里端著個粗陶水罐。“兩位貴客,添點熱水?”她渾濁的眼珠子飛快地掃過屋內,在秋長歌蒼白的臉上和楚山河腰間不起眼的鐵劍上停頓了一瞬,隨即堆起市儈的笑。
“不必。”楚山河眼皮都沒抬,聲音平淡得像在拒絕一塊石頭。
“哎,這大熱天的,喝口熱水順順氣……”老板娘不死心,腳步卻往里挪了半步,身子幾乎擠進了門縫,目光像鉤子一樣試圖往秋長歌身上掛,“看這小兄弟臉色不好,可是路上不太平?咱這黑石鎮啊,最近是有點邪性,野狼谷那邊鬧得兇,連帶著咱這地界也不安生。二位打西南隘口來,可瞧見什么穿暗紅衣裳的……”
秋長歌心頭猛地一凜,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身下硬邦邦的草席。這婦人看似閑聊,句句都往幽冥宗和野狼谷上引!
“老板娘。”楚山河終于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平靜地看向她,沒有任何波瀾,卻讓婦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仿佛被無形的冰水澆了一頭。“門,關上。”
平淡的三個字,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漠然。老板娘喉頭滾動了一下,訕訕地縮回身子,嘴里嘟囔著“不識好人心”,砰地一聲帶上了那扇關不嚴實的破木門。
門板合攏的瞬間,秋長歌緊繃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來,后背的冷汗貼著冰涼粗糙的土墻,激起一陣寒意。“她……”他剛吐出一個字。
“耳朵靈得很。”楚山河打斷他,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只是趕走了一只蒼蠅。“這鎮子,是幽冥宗往北邊運‘貨’的一個歇腳點。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貨?”秋長歌的心沉了下去,聯想到那些“血池煉傀”、“生魂血祭”的字眼,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活人,或者剛死不久、魂魄未散透的‘材料’。”楚山河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字剮在秋長歌心上。“野狼谷的血月異象,引來的不只是發狂的兇獸,更像某種……儀式的引子,或是某種強大存在的蘇醒前兆。幽冥宗,在借這股力量‘收割’。”
收割!這兩個字讓秋長歌渾身發冷。他想起了清晨隘口外,疤臉漢子看他時那貪婪的目光——“抓回去正好給‘血池’添點新鮮料!”自己這個身懷劫書氣息、剛剛破入皮肉境的“新人”,在幽冥宗眼里,恐怕也是上好的“材料”!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皮膚下那層微弱的琉璃光澤在昏暗的油燈下幾乎看不見,昨夜搏殺兇狼、撞飛弩箭的力量感,在幽冥宗這座龐然大物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恐懼和左肩傷口隱隱的麻癢刺痛,再次盤膝坐好,閉上眼睛。意沉丹田,心神內守。意念小心翼翼地沉入肩井穴,不再奢求貫通路線,而是如同最輕柔的流水,緩緩地、耐心地安撫著那團因岔氣而狂暴紊亂的氣感。酸麻脹痛的感覺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經絡里穿刺、攪動,汗水瞬間從額頭滲出,匯聚成滴,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他死死咬著牙關,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悶哼。胸口那股淤塞的滯悶感,如同沉重的磨盤,死死壓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凝神,守一。引氣如引線,過剛則折,過急則斷……楚山河的指點如同黑暗中的微光。他不再試圖強行沖擊,只是專注地、一遍遍地梳理著肩井穴周圍那團最混亂的氣感。
時間在土洞的寂靜和門外隱約的市井噪音中一點點流逝。油燈的火苗在墻壁上投下搖曳變幻的光影,如同他體內混亂的氣息。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染上了更深的橘黃,黃昏將近。那狂暴的亂流并未消失,依舊在沖撞,帶來陣陣刺痛。但在他意念持續不斷的安撫下,肩井穴周圍的氣感,似乎……真的平復了極其微弱的一絲?就像在無邊黑暗的泥沼里,他的意志,硬生生拔出了一只腳。
他緩緩睜開眼,眼底布滿疲憊的血絲,但深處卻多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專注和一絲微不可查的亮光。力量的門徑,似乎真的被他撬開了一絲縫隙。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節奏輕緩,與之前伙計阿土的怯生生不同。
秋長歌瞬間警覺,渾身肌肉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目光銳利地盯向那扇破門。臉頰被毒刺劃破的地方傳來一陣麻癢的刺痛,提醒著清晨的伏殺。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探進來的卻不是老板娘,而是那個叫阿土的瘦小伙計。他手里沒端東西,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恐懼和討好的神情,目光飛快地在秋長歌和依舊閉目養神的楚山河身上掃過,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抖:
“客……客官,快……快走吧!后門……后門柴垛那邊,俺……俺剛才看見……”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眼神驚恐地瞟了一眼門外,“看見兩個穿暗紅衣裳、腰上掛獸牙的……在跟老板娘說話!其中一個,臉上……臉上有老大一道疤!兇得很!”
疤臉!幽冥宗的哨探!他們竟然追到了客棧,還找到了老板娘!
秋長歌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竄頭頂!他猛地看向楚山河。
楚山河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絲冷冽的寒芒,如同深潭下驟然翻起的冰棱。他緩緩站起身,動作依舊從容,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知道了。”楚山河的聲音平淡依舊,卻像繃緊的弓弦。“從后門走。跟緊。”
沒有多余的廢話,楚山河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無重量的落葉,悄無聲息地飄向土洞最里面那堵依著山壁的土墻。秋長歌不敢有絲毫猶豫,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狂跳的心臟,咬牙跟上。每邁出一步,左肩的傷口都傳來尖銳的抗議,腳下卻不敢有絲毫遲滯。
楚山河停在土墻前,伸出兩指,在幾塊看似尋常的土坯縫隙間看似隨意地按了幾下。
“喀啦啦……”
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門外市井噪音掩蓋的機括轉動聲響起。那堵厚實的土墻,竟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狹窄縫隙!一股帶著土腥味和柴草氣息的涼風瞬間灌了進來。
墻后,是客棧依山而建的后院,堆滿了雜亂的柴垛和廢棄的雜物,更遠處就是光禿陡峭的黑石山崖。夕陽的余暉將山崖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
“走!”楚山河低喝一聲,身影已如鬼魅般率先閃入縫隙。
秋長歌緊隨其后,側身擠過縫隙,冰冷的山風撲面而來,帶著荒野特有的土腥和草木氣息,也暫時吹散了他心頭的驚悸。他反手想將暗門合攏,卻發現那土墻滑回原位后,嚴絲合縫,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別管門,上屋頂,看西南!”楚山河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秋長歌心頭一緊,不及細想,目光迅速掃過四周。后院緊鄰著陡峭的山崖,幾間低矮的土坯雜物房緊貼著山壁而建。他深吸一口氣,將皮肉境那點微薄的力量盡數灌注在雙腿,猛地蹬地躍起!
“砰!”腳掌重重踏在雜物房低矮的土坯墻上,震得墻皮簌簌掉落。他借力再次上竄,雙手險險扒住了主屋那壓著灰黑石板的屋檐邊緣。左肩的傷口被這劇烈的動作牽扯,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布滿冷汗,卻死死咬著牙,雙臂發力,硬生生將身體翻了上去!
屋頂的灰黑石板被白天的烈日曬得滾燙,硌得他生疼。他伏低身體,強忍著左肩火辣辣的痛楚和胸口氣血的翻騰,順著楚山河所指的西南方向望去。
黑石鎮依著光禿禿的黑石山崖而建,地勢本就崎嶇不平。從這個稍高的屋頂望下去,鎮子里低矮雜亂的土坯房如同胡亂堆砌的泥塊,狹窄骯臟的街道像蜿蜒的蛇。稀稀拉拉的人流在街道上蠕動,攤販的吆喝、騾馬的嘶鳴混雜成一片令人煩躁的背景噪音。
然而,秋長歌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鎮子西南角靠近山崖的一處偏僻角落!
那里有一片相對空曠的曬場,平時應是用來晾曬谷物獸皮之類。此刻,曬場邊緣,幾個穿著暗紅色勁裝的身影正聚在一起,袖口和領口那扭曲的、如同滴血鬼爪般的黑色紋飾,在夕陽的血色余暉下格外刺眼!其中一個身材矮壯的漢子側著臉,臉上那道斜貫的、蜈蚣般的猙獰刀疤,秋長歌至死也不會忘記——正是清晨在隘口外伏擊他們、被楚山河一聲劍鳴驚退的疤臉哨探!
他們果然在!而且不止三人!疤臉身旁,還站著另外四個同樣打扮的幽冥宗修士,其中一個瘦高如竹竿,正是清晨那個手持淬毒分水刺的陰鷙家伙!他們似乎在低聲交談,疤臉漢子不時指向客棧的方向,又指向更遠的西南荒野,臉上帶著焦躁和狠戾。而在他們腳邊,似乎還蜷縮著幾個被捆縛的、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像待宰的牲口!
血祭的“材料”!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秋長歌腦海中炸響!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憤怒瞬間席卷全身。這些魔崽子,當真視人命如草芥!
就在這時,那瘦高個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頭,陰鷙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毒箭,瞬間跨越數百步的距離,精準地射向秋長歌所在的屋頂!
四目相對!
秋長歌渾身汗毛倒豎,源自劫書的那股冰冷悸動雖因過度使用而沉寂,但無數次生死邊緣掙扎磨礪出的本能卻在這一刻瘋狂預警!危險!被發現了!
他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身體猛地向后一縮!
“咻——!”
一道尖銳到撕裂空氣的厲嘯聲幾乎同時響起!一支通體烏黑、尾羽帶著暗紅斑紋的弩箭,帶著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如同黑色的毒蛇,瞬間釘在他剛才探頭的屋檐邊緣!箭簇深深沒入堅硬的石板,尾羽兀自劇烈顫抖!箭頭上涂抹的墨綠色粘液在夕陽下反射著不祥的光澤!
是疤臉!他手里不知何時又端起了一架暗紅色的精巧手弩!
“在屋頂!那小崽子在屋頂!”疤臉漢子嘶啞難聽的咆哮聲在空曠的曬場上炸開,充滿了發現獵物的狂喜和殘忍。“抓住他!還有那個裝神弄鬼的青皮!死活不論!”
“嗖!嗖!嗖!”
另外幾道身影瞬間動了!如同聞到血腥味的豺狼,速度快得驚人,在夕陽下拉出道道暗紅色的殘影,直撲客棧方向!其中兩人更是直接躍上低矮的房頂,在起伏的屋頂上如履平地般疾馳而來,目標明確——秋長歌!
殺氣,如同實質的冰網,瞬間籠罩了整個客棧后院!
秋長歌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左肩的傷口在剛才躲避時再次撕裂,溫熱的液體瞬間浸濕了破爛的衣衫。面對五個經驗老道、手段狠辣的幽冥宗修士,其中還有兩個明顯實力更強的家伙,他這點力量,根本不夠看!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
楚山河不知何時也已悄無聲息地伏在了他身邊,青灰色的布袍在屋頂的疾風中獵獵作響。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冷冷地鎖定了疾撲而來的幾道暗紅身影,尤其是沖在最前面、那個氣息明顯比其他哨探更陰沉凝練的黑衣中年修士。他的右手,不知何時,已輕輕搭在了腰間那柄不起眼的鐵劍劍柄之上。
劍,依舊未出鞘。但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的殺意,已如同深冬的寒潮,以楚山河為中心,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屋頂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十度。
“你的麻煩,真不少。”楚山河的聲音平淡地響起,落在秋長歌耳中,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下面捆著的,是鎮外兩個小村落的獵戶。幽冥宗需要‘新鮮’的生魂,來完成血月下的最后一步獻祭。他們的目標,一直是你身上的劫書氣息,和你這個……上好的‘引子’。”
生魂獻祭!血月引子!目標是自己!
秋長歌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著越來越近的暗紅身影,看著他們臉上猙獰的殺意,看著曬場邊緣那些被捆縛的無辜身影,一股混雜著恐懼、憤怒和破釜沉舟決絕的火焰,在胸腔里轟然點燃。
劫書帶來的災劫,幽冥宗的追殺,野狼谷的血腥陰謀……這一切,如同巨大的漩渦,將他死死拖向深淵。
退無可退!唯有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