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頭毒辣,曬得地面騰起氤氳的熱浪。崎嶇的土路蜿蜒,盡頭處,一片依著光禿禿黑石山崖建起的雜亂鎮子終于出現在視野里。低矮的土坯房擠擠挨挨,屋頂壓著灰黑的石板,遠遠望去,像一堆胡亂堆砌的、被烈日烤焦的泥塊。這便是黑石鎮,邊陲三不管地帶里,勉強能喘口氣的角落。
鎮子唯一的入口處,歪歪扭扭立著個腐朽的木牌坊,上面“黑石”二字早已模糊不清。幾個穿著破爛皮甲、眼神渾濁的漢子抱著豁了口的刀,歪靠在牌坊的陰影下,懶洋洋地打量著稀稀拉拉進出的人流。他們的目光掃過風塵仆仆的楚山河和秋長歌,在秋長歌襤褸衣衫下隱約透出的異樣皮膚光澤上停頓了一瞬,又迅速移開,帶著一種見慣不怪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這里的人,對任何異于常人的東西都保持著本能的距離。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雜的氣味:劣質燒酒的酸腐、牲畜糞便的臊臭、汗液的餿味,還有某種鐵銹和劣質藥材混合的、令人作嘔的腥氣。街道狹窄骯臟,污水橫流,兩旁是些低矮的鋪面,賣著粗劣的鐵器、風干的肉條、顏色可疑的藥材。更多的是些用破布爛席搭起的簡易攤子,上面擺著些叫不出名目的獸骨、礦石,或是銹跡斑斑的刀劍碎片。吆喝聲、討價還價的爭吵聲、騾馬的嘶鳴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煩躁的市井噪音。
秋長歌緊跟在楚山河身后半步,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次踏入這種混亂之地,他都會本能地豎起全身的刺。左肩的傷口在藥酒作用下已不再流血,但被毒刺劃破的臉頰卻傳來陣陣麻癢刺痛,提醒著他清晨那場驚心動魄的伏殺。他低著頭,努力收斂著皮肉境帶來的那點微弱異樣,但視線卻如同警覺的鷹隼,飛快地掃過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那些攤販渾濁的眼神、角落里縮著的流民麻木的臉、還有那些腰間鼓鼓囊囊、眼神兇狠的漢子……每一處都暗藏著難以言喻的危險氣息。幽冥宗的哨探雖然被驚退,但楚山河的話如同烙印刻在他心頭——他們的目標是他身上的劫書氣息!這鎮子里,誰知道有沒有幽冥宗的眼線?
楚山河對周遭的混亂和窺探視若無睹。他腳步未停,徑直走向鎮子深處一條更顯僻靜、也更顯破敗的小巷。巷口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漆黑的木牌,上面用刀子歪歪扭拙地刻著“老石頭”三個字,下面畫了個模糊不清的酒壺。這是一間客棧,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幾間依著山壁掏出來的、掛著破舊門簾的窯洞。
掀開油膩發黑的粗布門簾,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汗臭、劣酒、霉味,還有一股濃重的、仿佛是什么野獸皮毛腐爛的氣息。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昏黃的油燈在墻壁的凹槽里搖曳。幾張粗糙的條凳和缺腿的桌子隨意擺放,稀稀拉拉坐著幾個身影。一個穿著油膩圍裙、身材粗壯、臉上帶著風霜刻痕的婦人正靠在土灶臺旁,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粗陶酒碗。
見到有人進來,婦人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楚山河那身洗得發白的青灰布袍上掃過,又在秋長歌身上那襤褸帶血的衣衫和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撇了撇嘴,聲音粗嘎:“住店?通鋪五個銅板一晚,單間…呵,沒單間。要酒要飯自己說,先付錢。”她語氣里帶著邊陲之地特有的冷漠和戒備。
“一間靜室,有門。兩碗肉湯,一壺酒。”楚山河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說一件最尋常的事。他隨手從懷里摸出幾塊成色黯淡、邊緣磨損的銀角子,看也沒看,輕輕放在油膩的灶臺上。銀角子落下的聲音清脆,在寂靜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那婦人看著那幾塊銀角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貪婪。住店連帶吃喝也用不了這么多!她飛快地將銀角子掃進油膩的圍裙口袋,臉上的冷漠立刻被一種市儈的精明取代,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喲,貴客!里間,里間請!剛空出來,清凈!”她麻利地從灶臺后繞出來,甩著手上的水漬,引著兩人走向窯洞最里面一個掛著破草簾的小門洞。“阿土!死哪兒去了?滾去后面端肉湯!貴客的!”她扯著嗓子朝后廚吼了一聲。
撩開草簾,里面是個更小的土洞,僅容一床一桌。墻壁是粗糲的巖石,滲著陰冷的濕氣。一張硬板床上鋪著發黑發硬的草席,一張瘸腿的桌子靠在墻邊。唯一的好處是,那扇歪斜的木門,勉強能關上。
楚山河徑直走到桌旁唯一一張破凳子上坐下,將酒葫蘆放在桌上,閉目養神,仿佛外面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秋長歌反手關上那扇吱呀作響、根本關不嚴實的木門,背靠著冰涼粗糙的土墻,才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身體各處積累的疲憊和傷痛立刻潮水般涌了上來。左肩的鈍痛,臉頰傷口的麻癢,胸口因行氣岔道殘留的滯澀悶痛,還有精神上被劫書預警和生死搏殺雙重摧殘后的極度疲憊,讓他只想癱倒在那張散發著霉味的草席上睡死過去。但他強撐著,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門外縫隙里透進來的、堂屋昏黃的光線。
“聽說了嗎?野狼谷那邊…邪性了!”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驚惶的聲音從門板的縫隙鉆了進來,是剛才堂屋里一個喝酒的漢子。
“廢話!血月都出來了,能不邪性?聽說鐵巖堡那邊邊軍都瘋了,挨家挨戶查,見著生面孔就往死里打!”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接口。
“何止啊!”先前那聲音更低了,帶著一股神秘兮兮的寒意,“昨兒后半夜,野狼谷西邊那片亂石灘,有商隊路過,撞見一地的碎肉!看那衣裳碎片,像是…像是前些天從谷里跑出來的‘黑風商隊’那幾個護衛!我的親娘,那叫一個慘!開膛破肚,腸子流一地,腦袋都找不著囫圇個!像是被什么東西…活活撕碎了嚼了!”
秋長歌的心臟猛地一縮!野狼谷西邊亂石灘…護衛的碎尸…他眼前瞬間閃過自己破繭而出時看到的那堆血腥殘骸!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幽冥宗哨探身上的血腥味,楚山河提到的“血祭”…這些碎片在他腦中瘋狂碰撞。
“撕碎?我看不像…”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懼的顫抖,“我有個遠房表侄在鐵巖堡當差,偷偷傳話出來…說那些尸體上,有…有爪印!大的嚇人!比熊瞎子還大!還有…還有燒焦的痕跡!像是…像是被雷劈過,又像是被火燒過!可那地方,哪來的雷火?邪門!太邪門了!都說…是血月引出來的東西!”
燒焦的痕跡?爪印?秋長歌的呼吸微微一滯。這與劫書灌輸給他的混亂畫面碎片中的某些景象隱隱重疊——熔巖噴涌的裂縫,非人的咆哮…難道野狼谷的血月,真引出了某種無法想象的恐怖存在?幽冥宗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第一個聲音帶著強烈的恐懼,突然打斷,“我今早還聽南邊過來的人說,看到幾個穿暗紅衣服、腰掛獸牙的,在鎮子外面鬼鬼祟祟轉悠…那打扮,看著像是…像是‘幽冥宗’的煞星!”
“幽冥宗?”沙啞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了下去,充滿了驚駭,“那群活閻王怎么會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他們…他們不是一直在南邊…”
“誰知道!反正這黑石鎮,怕是要不太平了!喝完這碗,趕緊走!這鬼地方不能待了!”腳步聲響起,伴隨著碗碟碰撞的聲音,顯然說話的人被嚇得不輕,匆匆離開了。
堂屋里恢復了短暫的寂靜,只剩下老板娘粗重的呼吸和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輕響。
秋長歌緩緩收回貼在門縫邊的身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冰涼的土墻。幽冥宗的人果然在附近!他們的目標明確——自己,或者說自己身上的劫書!還有野狼谷那血腥詭異的現場…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正朝著他收緊。
他轉過頭,看向桌旁閉目養神的楚山河。昏黃的油燈光暈勾勒出他平淡無奇的側臉輪廓,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緊閉著,仿佛外面的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將自己帶到這危機四伏的黑石鎮,真的只是為了暫時落腳?他到底想做什么?
“篤篤。”破舊的木門被敲響,是那個叫阿土的伙計,端著個豁了口的粗陶盆,里面是兩碗飄著幾塊油星和可疑肉塊的渾濁湯水,還有一小壺劣酒。“客…客官,肉湯和酒。”伙計的聲音怯生生的,放下東西就飛快地退了出去。
食物的氣味混合著劣酒的酸味彌漫在狹小的土洞里。秋長歌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強烈的饑餓感襲來。他走到桌邊,端起一碗湯,也顧不上燙,大口喝了起來。粗糲的肉塊帶著濃重的腥膻味,湯水寡淡,但對于饑腸轆轆、又剛經歷生死搏殺的身體來說,卻如同甘霖。
楚山河也睜開了眼,拿起另一碗湯,慢條斯理地喝著,動作間帶著一種與這骯臟環境格格不入的從容。
一碗熱湯下肚,身體里恢復了些許暖意和力氣。秋長歌放下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楚山河腰間那柄不起眼的鐵劍上。清晨隘口外,就是這柄未出鞘的劍一聲低鳴,便讓三個兇悍的幽冥宗修士如墜冰窟,狼狽逃竄。那瞬間彌漫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冷威壓,此刻回想起來,依舊讓他心有余悸。
“前輩…”秋長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沙啞,“那幽冥宗…”
“吃飯,休息。”楚山河打斷了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日落前,需恢復些力氣。”他放下空碗,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只是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秋長歌的話噎在喉嚨里。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陷入掌心。又是這樣!楚山河永遠是這樣,點到即止,諱莫如深。劫書的秘密,幽冥宗的追殺,血月的異變…他像被蒙著眼睛推入了一片黑暗的叢林,四周危機四伏,卻連敵人在哪里、為何而來都一無所知!這種被命運裹挾、身不由己的憋悶和巨大的壓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他猛地端起桌上那壺劣酒,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火線滾入喉嚨,灼燒感直沖頭頂,嗆得他眼淚直流,卻也強行壓下了心頭翻涌的焦躁和恐懼。
不能倒下!劫書認主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退路了!活下去,才有資格問為什么!
他深吸幾口帶著霉味和酒氣的渾濁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楚山河說得對,現在最重要的是恢復。他走到那張散發著霉味的硬板床邊,盤膝坐下,閉上眼睛,努力摒棄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和門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噪音。
意沉丹田,心神內守。
他再次嘗試著,去捕捉、去引導體內那三條被楚山河強行點開的灼熱路徑——肩井、膻中、命門。意念小心翼翼地沉入,沿著記憶中的“開肩”路線,從肩井穴緩緩下行。
“嘶——”一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酸麻脹痛瞬間襲來!比清晨岔氣時更甚!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經絡里穿刺、攪動!汗水瞬間從他額頭、鬢角滲出,匯聚成滴,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他死死咬著牙關,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悶哼。胸口那股因岔氣而淤塞的滯悶感,此刻也如同沉重的磨盤,死死壓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不行!太亂了!氣血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岔道后更加混亂不堪,根本不受引導!
“凝神,守一。”楚山河平淡的聲音如同暮鼓晨鐘,在秋長歌心神即將潰散的邊緣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他混亂的意識深處。“引氣如引線,過剛則折,過急則斷。散亂之氣,如野馬,需徐徐圖之,以意導之,以神束之。循其本徑,勿強求貫通,先撫其躁,后理其亂。”
楚山河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瞬間撫平了秋長歌心頭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氣,不再試圖強行沖擊那些堵塞的節點,也不再奢望立刻貫通路線。意念如同最輕柔的流水,緩緩地、耐心地沉入肩井穴,不再向下開拓,而是圍繞著穴位本身,小心翼翼地安撫著、梳理著那團因岔氣而狂暴紊亂的氣感。如同馴服一匹受驚的烈馬,先讓它安靜下來。
時間在土洞的寂靜中一點點流逝。油燈的火苗在墻壁上投下搖曳的光影。秋長歌臉上的痛苦之色并未減輕多少,汗水依舊不停地滲出,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但他的身體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劇烈顫抖,呼吸也漸漸從急促紊亂變得悠長而深沉。每一次悠長的呼吸,都仿佛在將體內混亂的氣息一絲絲理順、撫平。
不知過了多久,當窗外透進來的光線開始染上黃昏的暖橘色時,秋長歌緊鎖的眉頭終于微微舒展了一絲。體內那狂暴的亂流,并未消失,依舊在沖撞,帶來陣陣刺痛。但在他意念持續不斷的安撫和引導下,肩井穴周圍那團最混亂的氣感,似乎…似乎真的稍稍平復了一絲?雖然微不足道,卻如同在無盡的黑暗里,終于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自己的光。
他緩緩睜開眼,眼底布滿了疲憊的血絲,但深處卻多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專注和一絲微不可查的…亮光。力量的門徑,就在這非人的痛苦之中,被他用意志,硬生生撬開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