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廢棄的土地廟,是鐵巖堡最邊緣的角落,也是秋長歌這類無根浮萍的棲身之所。殘破的泥塑神像在昏暗的光線下只剩下模糊的輪廓,蛛網在椽角間垂掛,地面鋪著些散亂的干草。角落里,屬于秋長歌的那一小塊地方相對干凈些,草鋪也厚實點,這是他僅有的“家當”。
推開吱呀作響、幾乎要散架的廟門,一股混合著塵土和霉味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廟里還有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人影,或蜷縮在角落打盹,或低聲交談,看到秋長歌進來,只是懶懶地瞥了一眼,便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敗者在這里并不罕見。
秋長歌沉默地走到自己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落選的打擊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城門口的混亂和那個神秘旅人平靜無波的眼神,更是在這失落之上添了一層揮之不去的不安。他掏出懷里那幾張粗糙的樹膠皮和一小包礦物顏料,用手指捻了捻,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稍微沉靜了一瞬。這是他的依仗,在這混亂之地活下去的微末手段。
他閉了閉眼,努力將白日里演武場的喧囂、朱砂筆劃下的紅叉、兇漢的馬蹄、血月的傳聞……統統驅趕出去?,F在,他只需要休息。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破廟。外面的風聲似乎更緊了,嗚嗚地穿過廟宇的破洞,發出鬼哭般的聲響。廟里的人都已沉沉睡去,鼾聲此起彼伏。秋長歌裹緊了單薄的衣衫,蜷縮在草鋪上,寒意還是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不同尋常的動靜將他從淺眠中驚醒!
不是風聲,是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鐵器摩擦甲胄的鏗鏘聲!正由遠及近,迅速包圍了這座破廟!
秋長歌的心臟猛地一縮,瞬間清醒,睡意全無。他像貍貓般無聲地翻身坐起,身體緊繃,耳朵警惕地捕捉著外面的聲響。
“砰!”
廟門被粗暴地一腳踹開!腐朽的木門不堪重負,發出刺耳的呻吟,歪斜著倒向一邊。幾支燃燒的火把猛地伸了進來,跳躍的火光瞬間驅散了廟內的黑暗,也照亮了闖入者——是鐵巖堡的邊軍士兵!他們穿著半舊的皮甲,手持長矛或腰刀,火光映照下,一張張臉孔繃得緊緊的,眼神里透著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和……不易察覺的恐懼。
領頭的是個伍長,臉上有一道猙獰的舊疤。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廟內被驚醒、滿臉驚恐的眾人,聲音嘶啞地吼道:“都起來!查奸細!奉上命,所有人,挨個檢查!膽敢反抗,格殺勿論!”
“軍爺…軍爺…我們就是些苦哈哈…哪有什么奸細啊…”一個老乞丐顫巍巍地哀求道。
“少廢話!”疤臉伍長一腳踹翻老乞丐身邊的破瓦罐,碎片四濺?!八?!仔細搜!特別是生面孔!一個都別放過!”
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粗暴地將廟里的人從地上拽起,不顧他們的哀求和掙扎,開始粗暴地搜身,翻檢他們少得可憐的破爛行李。一時間,廟內充斥著怒罵、哭喊、士兵的呵斥和翻找東西的雜亂聲響。
秋長歌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迅速將自己那包易容用的樹膠皮和顏料塞進墻根一個不起眼的鼠洞里,又抓了把地上的浮土,快速地在臉上抹了幾把,讓本就普通的面容更顯臟污不起眼。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臉上擠出驚恐和茫然,身體微微發抖——這倒不全是偽裝,冰冷的矛尖和士兵兇戾的眼神確實讓人膽寒。
一個士兵朝他走了過來,眼神兇狠地上下打量?!靶∽?,叫什么?打哪來的?”
“秋…秋長歌,”秋長歌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就…就是附近村子逃荒來的…活不下去了…”他報了一個早已在饑荒中消失的小村名字。
士兵顯然沒聽過,也不在意,不耐煩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粗魯地在他身上拍打、摸索。粗糙的手指隔著單薄的麻衣刮得皮膚生疼,重點檢查了他的懷里、袖口和褲腿。秋長歌順從地任其搜查,低垂著頭,眼神卻死死盯著地面,不敢與士兵對視,呼吸也刻意放得急促而紊亂,像一個真正被嚇壞的少年。
士兵搜了一圈,除了摸到幾枚磨得光滑的、不值錢的石子和半塊硬得硌牙的雜糧餅,一無所獲。他嫌棄地甩開秋長歌的胳膊,罵了句:“窮鬼!”轉身又去揪下一個目標。
秋長歌暗暗松了口氣,繃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點。他靠著墻,和其他被搜過的人擠在一起,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卻警惕地掃視著混亂的廟堂。
突然,廟門口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啊——!”
一個動作稍慢、試圖辯解幾句的跛腳漢子,被一個暴躁的士兵用矛桿狠狠抽在小腿上,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漢子慘叫著撲倒在地,痛苦地翻滾。
“不識抬舉的東西!”打人的士兵啐了一口,臉上毫無憐憫。
這一幕讓廟內瞬間死寂,只剩下傷者壓抑的痛呼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疤臉伍長冷冷地看著,并未阻止,顯然默許了這種暴行。他們不是在例行檢查,更像是在宣泄某種無處安放的緊張和恐懼!
秋長歌的拳頭在袖子里悄然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不是因為憤怒,而是一種更深的寒意——這些士兵的狀態不對!他們搜的,絕不僅僅是普通的“奸細”!他們眼中那種近乎神經質的恐懼,絕非作偽。野狼谷的血月?難道真有什么可怕的東西逼近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廟門口的火光晃動了一下。
一個身影出現在那里。
正是白天在城門口見過的那個青灰色布袍的旅人!他依舊拎著那個酒葫蘆,腰間懸著那把不起眼的鐵劍,仿佛只是路過?;椟S的火光映著他平淡無奇的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平靜地掃過廟內的混亂,在被打斷腿的漢子身上停頓了一瞬,又掠過縮在角落的秋長歌,最后落在疤臉伍長身上。
疤臉伍長顯然也認出了這個白天在城門口出現過的陌生人,眉頭一擰,厲聲道:“什么人?!宵禁搜查,無關人等速速離開!”
青袍旅人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動作很隨意,甚至沒碰到腰間的劍柄。
但就在他抬手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驟然彌漫開來!仿佛深秋的寒潭水無聲無息地淹沒了整個破廟。跳躍的火苗猛地一窒,隨即劇烈地搖曳起來,光影在殘破的墻壁和士兵驚恐的臉上瘋狂舞動。
正準備繼續行兇的士兵僵住了,高舉的矛桿停在半空,仿佛被無形的冰凍結。疤臉伍長臉色驟變,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仿佛被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盯上,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想開口呵斥,喉嚨卻像被鐵鉗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廟內所有士兵,包括那個斷腿的漢子,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動彈不得,只有眼珠里流露出極致的恐懼。那幾個蜷縮的流民更是嚇得縮成一團,大氣不敢出。
青袍旅人的目光最終落回疤臉伍長身上,依舊平靜無波,只是淡淡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人。帶著你的人,離開?!?/p>
沒有威脅,沒有殺氣,只有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平淡。
但這平淡,卻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壓迫力。
疤臉伍長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豆大的汗珠滾落。他死死盯著青袍旅人,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廟內驚恐的眾人,似乎在權衡著什么。那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最終,對未知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猛地一揮手,聲音嘶啞地低吼:“撤…撤!”
士兵們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出了破廟,連那個斷腿的同伴都顧不上抬走。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迅速遠去,消失在寒風呼嘯的夜色里。
那股無形的壓力也隨之消散。
廟內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倒地的火把還在頑強地燃燒著,發出微弱的光。斷腿的漢子壓抑的呻吟再次響起,夾雜著劫后余生的抽泣。
青袍旅人站在門口,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他取下腰間的酒葫蘆,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一絲。
秋長歌的心臟還在狂跳,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他看著門口那個平淡無奇的身影,白天在城門口感受到的那股寒意,此刻百倍地清晰起來!這絕不是普通人!他剛才做了什么?僅僅抬了抬手,一句話,就嚇退了那群兇神惡煞的士兵?
青袍旅人放下酒葫蘆,目光再次掃過廟內。這一次,他的視線在秋長歌身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格外長了一瞬。那目光依舊平靜,但秋長歌卻感覺像被冰冷的針輕輕刺了一下,仿佛自己所有的偽裝和隱藏,在這目光下都無所遁形。
就在秋長歌幾乎要承受不住這無聲的壓力時,青袍旅人卻收回了目光。他仿佛只是隨意地看了看這個破敗的容身之所,又仰頭灌了口酒,然后轉身,身影無聲地融入了門外濃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如同他來時一樣突兀。
破廟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死寂和傷者的呻吟。寒風從未能關上的破門灌入,吹得火把光影搖曳不定。
秋長歌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回草鋪上。手腳冰涼,心緒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劇烈翻騰。落選的打擊、血月的傳聞、士兵的搜查、斷腿的慘劇……還有那個神秘而可怕的青袍旅人……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事實:鐵巖堡,或者說這片區域,即將發生極其可怕的事情!
他下意識地望向門外無邊的黑暗。就在他目光所及的東南方向,遠方的天際線之上,那濃墨般的夜幕深處,一抹極其黯淡、卻異常刺目的猩紅色,如同干涸的血跡,悄然暈染開來。
血月!
野狼谷的方向!
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攫住了秋長歌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