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稟初慢悠悠地踱出了喧囂的酒樓門檻,腳步略顯虛浮,帶著幾分酒后的慵懶。
門外,殘陽已半沒,僅剩的余暉將冰冷的青磚墻染上一層近乎金屬質感的、轉瞬即逝的暖金色澤,隨即又被暮色吞噬,只留下壁映寒光。
道旁古樹枝椏虬結,如墨線勾勒于灰藍天幕,枝頭暝鴉聒噪交錯,振翅間抖落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向青石板鋪就的、延伸向遠方的長街。
那街面濕漉漉的,映著初上的燈火,偶有晚歸的馬蹄踏過,蹄鐵敲擊石面,發(fā)出清脆而略顯蹌滑的“噠噠”聲,在漸深的暮色里傳得格外悠遠。
他佇立在酒樓投下的陰影邊緣,仰頭深深吸了一口微涼而混雜著市井煙火氣的空氣,仿佛要將胸中濁氣盡數(shù)吐出。片刻后,才懶洋洋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響,又隨意地抖了抖那件洗得發(fā)白、沾著幾點醬漬的舊布長衫,仿佛要抖落一身無形的塵埃與疲憊。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逸出唇邊,融進微涼的晚風里。這才邁開步子,朝著槿鄢王府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路上的行人似乎是多了起來,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這座龐大城鎮(zhèn)在夜色籠罩前終于顯露出幾分鮮活的生機。
幾個挑著擔子、吆喝著賣“熟水”的小販周圍,三三兩兩圍著些眼巴巴的孩童,小手里攥著幾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
路旁略顯枯黃的老槐樹下,幾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或躺或坐,悠閑地摩挲著手中溫潤的舊瓷茶壺,瞇著眼,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神態(tài)安然自得,仿佛這世間一切的紛擾、榮辱、興衰,都與他們無關,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盧稟初的目光在那幾個藤椅上的老人身上停留片刻,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真實的、帶著淡淡倦意的羨慕。
他搖了搖頭,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真好啊……什么時候,我也能像這般就好了……”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又被現(xiàn)實的秋風吹散,化作唇邊一絲自嘲的苦笑。
前行不過數(shù)百步,景致悄然變換。疏朗的晚風拂過,帶著一絲水汽的清涼,斜掛天際的初月灑下清輝,映照著道旁零星的飛花,在微光中打著旋兒。
一座短小的石拱橋靜臥在蜿蜒的長汀之上,橋畔垂柳依依,翠色如煙,柔軟的枝條輕點水面。
幾聲清脆的鶯啼,仿佛在戲弄著橋頭寥寥無幾的閑散游人。點點殘紅,悠悠轉轉,悄無聲息地滑過行人的衣袖、指尖。盧稟初下意識地抬手,抓弄了一下自己略有些凌亂的短發(fā),腳步也隨之放得更輕、更緩,仿佛生怕驚擾了這難得一遇的靜謐與愜意。
行人雖稀,然街道兩側,萬家燈火次第點亮,一盞盞蒙著紅紙的竹燈被掛起,橘黃的光暈攜著天際最后一抹晚霞的碎金,溫柔地灑落在略顯殘破的街道上,竟將那斑駁的磚石、剝落的墻皮都映照出一種奇異而溫暖的暖意。
盧稟初伸了伸懶腰,側目瞥見片片碎花,在遠處融為一抹淡黃。緩緩定睛,原來是一位姑娘。停傘佇立,似是在等著什么人。
慢慢的走近,盧稟初不經(jīng)意間說道:“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那姑娘似乎是聽到了,驚望回首,臉上一抹霎紅。清眸如水,柳腰羊脂玉蔥。見他走來,竟一時不知所措,只得將云鬢深深的埋到傘里,倚在橋邊,生怕瞥見一絲顏容。
盧稟初望見如此亭亭玉立的姑娘,竟看的入迷。些許感性,便脫口而出:“疏樓小市河畔東,星華未出暗香融。停傘短橋長佇立,清蘭含羞辭落風。”
那姑娘聞聲,驀然回首。傘沿微抬,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側臉,在暮色與燈火的映照下,瞬間飛起兩抹驚心動魄的羞紅。她的眼眸清澈如深潭靜水,腰肢纖細似弱柳扶風,扶著傘柄的玉指宛如羊脂白玉雕琢的蔥管。驟然撞上盧稟初直白的目光,她竟一時手足無措,慌忙將傘沿壓下,幾乎要將整個臉龐都埋進傘影里,身子更是往橋欄邊縮了縮,仿佛想將自己藏起來,連一絲眼角余光都不愿被那登徒子瞥見。
盧稟初瞧著面色愈發(fā)紅潤的姑娘,并未回應他,于是一臉壞笑,微微身子一探,“姑娘,我們是否見過?”那姑娘似乎對此頗有不滿,嘟囔著潤紅的小嘴輕聲說道:“你搭訕的方式好老土。”盧稟初頓了頓打趣道:“那你還不是應了。”隨后便笑了起來。
“孟浪!”姑娘將傘向后一倚,微微跺了一下腳,怒氣沖沖的看向盧稟初,然對視一瞬,卻滿臉羞紅,但似乎還是覺得有些氣不過,使勁剁了幾下腳,便氣憤的跑開了。盧稟初邊笑搖頭道:“好不經(jīng)逗啊,這姑娘,哈哈哈哈哈。”
正打算舉步離開,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姑娘方才站立之處的地面。一點與青石板格格不入的青藍色,靜靜地躺在那里。他彎腰拾起,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香囊,絲線細密,觸手溫潤,散發(fā)著淡淡的、清冽如蘭似梅的幽香。翻過一面,用極細的銀線繡著兩個娟秀的小字:“云稚”。
“云稚……”盧稟初低聲念著,指腹摩挲著那兩個字,“好怪的名字。”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姑娘消失的方向,巷口幽深,早已不見芳蹤。剛想揚聲呼喚,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他掂了掂手中溫軟的香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攀上嘴角,帶著點玩味,也帶著點自己也說不清的期待。“若是……還能相見便好了。”他喃喃自語,將這意外所得小心地揣入懷中,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絲縷幽香。
喃喃自語之際,盧稟初一臉壞笑,戲謔的將香囊別在腰間,但突然意識到要趕不上了,于是加急了腳步,自言自語道:“天都快黑了,要趕緊了。”
“咚......”
不知走了多久,沉重而渾厚的鐘聲,仿佛自地底深處傳來,又似從九霄云外落下,穿透喧囂的市聲,清晰地敲擊在耳膜上,也敲擊在心坎上。
盧稟初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再次慢了下來,直至停駐。他循聲望去,只見天邊一彎清冷的桂月,已悄然攀上槿鄢王府那巍峨高聳、仿佛隔絕塵世的宮墻之巔。
微涼的淺風,帶著王府深院特有的、難以言喻的肅穆與威壓,無聲無息地吹拂著行人的衣襟,也吹散了盧稟初臉上最后一絲殘留的散漫。不知不覺間,他已站在了槿鄢王府那兩扇巨大的、包裹著厚重銅皮、釘滿碗口大銅釘?shù)闹炱岽箝T前。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那鐘聲按下了靜止鍵。方才還喧囂的街市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街上沒了孩童的追逐嬉笑,沒了買賣人的高亢吆喝,更無情侶間的軟語呢喃。
那一刻,世界是無聲的,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動。王府門口佇立的侍者,一個個如同泥塑木雕,屏息凝神,腰背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門前空地,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不敢有絲毫松懈,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繃的、等待宣判般的凝重,似乎在等待著某個極其重要時刻的降臨。
“休!休!休!”
隨著幾抹流霞劃破夜空,一轉而逝,便化作滿天星雨,片片流虹,周圍的一切都逐漸沸騰,輕快的馬蹄夾雜著鶯聲燕語緩緩的從遠處傳來,剛剛仿佛被靜滯的人們一約而同的互道安康,本因破敗而倍感蕭瑟的街道,在此刻竟增添了幾分盛世的色彩。
雖說是王府,但站在它的正門前,那高聳的城墻、綿延的飛檐、林立的望樓,遠遠望去,其規(guī)模與氣勢,儼然就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小型城池。
盧稟初望著眼前這熟悉到骨髓、又陌生得如同異域的龐然大物,眉頭不自覺地緊緊鎖起,一層陰郁悄然覆蓋了他方才還帶著幾分玩味的眼神。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在心口翻涌,是敬畏?是疏離?還是深藏于血脈、無法擺脫的宿命感?這里永遠是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地方,是榮耀的起點,也可能是困頓的牢籠。
望著人頭攢動的王府大門,盧稟初便想直接往上擠。邊走邊說道:“合著,整個槿鄢的文人武者都來了嗎。”
“誒!你小子沒長眼嗎?!踩到爺?shù)哪_了!”一聲尖利刺耳的怒罵在耳邊炸響,帶著濃重的書卷氣和不可一世的傲慢。
盧稟初剛想張口回敬幾句刻薄的詈罵,卻見一個身形瘦削、面色蒼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的書生,正一臉怒容地瞪著自己。
這書生看起來弱不禁風,此刻卻不知哪來的蠻力,竟一把死死揪住了盧稟初的衣領,將他拽得一個趔趄。
那書生旁邊,另一個同樣打扮、臉上帶著幾分酒色之氣的同伴,也立刻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指著盧稟初的鼻子尖聲幫腔:“*〇〇,瞎了你的狗眼的東西!知道爺這身衣裳值多少銀子嗎?弄臟了你賠得起?!”
這一嚷嚷,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立刻默契地向后退開,給三人留出了一小片空地,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與期待,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
盧稟初看著眼前這兩張因憤怒和優(yōu)越感而扭曲的、蒼白又帶著點虛浮的臉,再看看他們那身窮酸卻硬要擺出清高姿態(tài)的打扮,一股荒誕感油然而生,竟氣得直接笑了出來。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鄙夷,眼神冰冷如刀,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松手。讓開。”
周圍顯然有些認識這兩個書生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起哄、加油:
“王兄,李兄,別跟這粗人客氣!”
“就是!讓他知道知道厲害!”
“咱可不能丟份啊!”
這助威聲顯然極大地刺激了那白面書生。他揉著自己被盧稟初衣領硌得生疼的手,心一橫,怒氣徹底沖昏了頭腦,挺起那單薄的胸膛,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傲慢:
“屮!我*〇〇!聽好了!爺我可是澤原大儒方圣嘆方先生的入室門徒!我身邊這位李兄,他爹以前可是萬統(tǒng)府的堂堂參議……”
“聒噪!”
盧稟初甚至懶得聽完這冗長而可笑的背景介紹。他眼中寒光一閃,動作快如閃電!右腿如毒蛇出洞,精準無比地踹在白面書生的胯下要害!同時左拳帶著一股勁風,狠狠砸在另一個書生的鼻梁上!
“嗷——!”“呃啊——!”
兩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瞬間劃破夜空!那白面書生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雙手死死捂住襠部,身體弓成一只煮熟的蝦米,涕淚橫流地滾倒在地,發(fā)出非人的哀嚎。另一個書生則捂著臉,指縫間鮮血汩汩涌出,鼻梁骨顯然已經(jīng)斷了,同樣慘叫著翻滾。兩人在地上扭作一團,狼狽不堪的模樣,與方才那趾高氣揚的姿態(tài)判若云泥。
這突如其來、干凈利落又狠辣無比的場面,讓周圍瞬間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震天響的哄堂大笑!各種指指點點、幸災樂禍的議論如同潮水般涌來。
王府門前的侍衛(wèi)顯然被這巨大的動靜驚動,立刻有數(shù)名身材魁梧、身著王府號衣、腰間挎刀的彪形大漢排開人群,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那兩個在地上翻滾哀嚎的書生如同看見了救星,掙扎著指向盧稟初,涕淚交加地哭喊:
“快!快拿下這狂徒!我是澤原大儒方圣嘆的學生!快把這個無法無天的山野村夫趕出……”白面書生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那幾個兇神惡煞的打手,看都沒看地上凄慘的二人一眼,徑直走到盧稟初面前,齊刷刷地躬身行禮,領頭那個絡腮胡大漢更是畢恭畢敬地開口,聲音洪亮:“盧爺兒!您沒事吧?”這恭敬的姿態(tài),與對待地上書生的態(tài)度形成天壤之別。
領頭的侍衛(wèi)這才側過臉,眼神如刀鋒般刮過地上那兩個仍在痛苦呻吟的身影,語氣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哼,既然是澤原學宮出來的,怎么連澤原節(jié)度使盧湘征盧老大人家的嫡孫都不不認得?”
這句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眾人心頭,周圍的議論聲瞬間小了下去,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聚焦在盧稟初身上,充滿了驚疑、探究和重新審視。
盧稟初面無表情,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掉了兩只蒼蠅。他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侍衛(wèi)不必多言,抬腳便欲繼續(xù)往王府內(nèi)走去。
周圍看戲的則是紛紛議論道“這就是那位大人的子嗣啊,不過看著也太不拘禮了。”
“害,這年頭,哪有什么世家子弟,都是些紈绔罷了。”
“是啊,是啊,不然也不至于淪落如此啊。”
“瞎……瞎了眼的賊奴!沒卵子的閹豎!盧家……盧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敗類!!”那白面書生在劇痛和極度的羞辱之下,竟掙扎著抬起頭,對著盧稟初挺拔的背影發(fā)出撕心裂肺的詛咒,聲音因痛苦而扭曲變形。
“放肆!”領頭侍衛(wèi)臉色一沉,怒喝如雷。他甚至不用親自動手,旁邊一個如鐵塔般的壯漢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如同拎小雞一樣揪住那白面書生的后領,毫不費力地將他整個人提溜起來,手臂一甩,便將其扔垃圾般扔出了一丈開外!那書生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又是一聲慘嚎,再也發(fā)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
另一個捂著臉的書生,目睹同伴的下場,嚇得渾身一哆嗦,到了嘴邊的狠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嚨里壓抑的嗚咽,驚恐地看著那些如同黑熊般壯碩、眼神兇狠的王府侍衛(wèi)。
那領頭侍衛(wèi)拉開嗓子,聲如洪鐘,對著四周還未散盡的人群吼道:“有請?zhí)膽{帖入內(nèi)!沒事兒的別圍著王府大門!都散了!”
這一聲吼,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王府的煞氣,圍觀的眾人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看熱鬧,紛紛作鳥獸散,轉眼間門前便空曠了許多。
“欸,盧爺兒。”一個穿著體面、舉止干練的王府侍者,不知何時已從門內(nèi)快步小跑至盧稟初身前,臉上堆滿恰到好處的謙恭笑容,深深一揖到底,腰彎得極低,聲音清晰而恭敬:
“呂先生早知您要來,特命小的在此恭候多時。留了閣樓的雅間,還請盧爺兒賞光。”
盧稟初腳步未停,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帶著幾分了然和不易察覺的疏離:
“呂先生還真是妙算如神,消息靈通。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隨意卻帶著不容更改的意味,“我今日不是來看熱鬧的,是來湊熱鬧的。臺上,還有坐嗎?”
那侍者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化為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迅速側身,低聲向旁邊另一個侍從詢問。
很快,另一名侍從快步上前,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領頭的侍者聽完,臉上那點為難立刻消失,重新整肅儀容,腰彎得更深,語氣愈發(fā)恭敬,只是聲音里多了一絲謹慎:
“回盧爺?shù)脑挘小匀皇怯械摹V皇恰彼q豫著,似乎在斟酌措辭。
侍者先是一愣,為難的含糊其辭,問了旁人,不久便有人前來在其耳邊伏聲幾句。只見那侍者便重整儀態(tài),恭敬的說道:“盧爺,有是有,只是......”
“不礙事。”盧稟初干脆利落地打斷他,仿佛根本沒聽出那弦外之音。他隨手將略顯寬大的舊布褂子下擺一撩,動作帶著一種不拘小節(jié)的灑脫,又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斷。
“能上就成。”話音未落,他已不再理會那侍者,徑直朝著那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王府大門內(nèi)走去。
侍者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小跑著趕到盧稟初身前側方半步的位置,微微躬身引路:“是是,盧爺您這邊請。”他的身影迅速被王府那深邃的門洞和璀璨的燈火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