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瓶巷的“解憂雜貨鋪”已經(jīng)開張了三個月。
對于流云仙城下三區(qū)這種朝不保夕的地方,三個月,足以讓一家店鋪倒閉三次。然而,這家奇怪的雜貨鋪,卻以一種頑強的姿態(tài)存活了下來,并且在最底層的散修圈子里,積累起了一點微不足道,卻又與眾不同的名氣。
名氣并非來源于它便宜一成的回氣丹,也不是買十送一的辟谷丹,而是來源于它那個古怪的規(guī)矩。
規(guī)矩是江修遠定下的,由江一一負(fù)責(zé)執(zhí)行,江小白負(fù)責(zé)……在旁邊用眼神表示不屑。
規(guī)矩很簡單:凡在此處購物者,無論消費多少,都必須在交易完成后,回答老板一個問題,或者,說出自己最近的一個煩惱。
起初,這個規(guī)矩讓許多本就對陌生人充滿戒備的散修望而卻步。煩惱?在這下三區(qū),誰的煩惱不是一籮筐?可煩惱是自己的,憑什么說給你一個開雜貨鋪的聽?至于回答問題,誰知道你會問什么刁鉆古怪的東西。
然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那位獨臂刀客。
那日,他照舊來買十顆辟谷丹和三顆回氣丹。江一一收了靈石,將丹藥遞過去后,按照規(guī)矩,輕聲說道:“前輩,請留步。我家先生有個問題想問您。”
刀客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唯一的獨眼閃過一絲警惕。他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沉默地看著江一一,仿佛在說:“我只有這點靈石,別想再從我身上榨出什么。”
江一一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但還是鼓起勇氣,將阿爹的原話復(fù)述出來:“先生問,‘前輩的刀,是為了守護,還是為了殺戮?’”
刀客愣住了。
他以為對方會問他的來歷,他的功法,或是某個秘密。他準(zhǔn)備好了緘口不言,甚至準(zhǔn)備好了拔刀相向。可他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個問題。
為了守護?還是為了殺戮?
他握著刀柄的左手,青筋畢露。他想起了被妖獸屠戮的村莊,想起了死在自己面前的妻兒。他拿起刀,是為了復(fù)仇,為了殺光那些畜生。這是殺戮。可他又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工作——“清道夫”,清理那些游蕩在仙城邊緣,可能會威脅到新晉修士的低階妖獸。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守護?
刀客沉默了良久,久到江一一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那只獨眼中,兇戾與茫然交替閃爍,最終化為一聲沙啞的嘆息。
“以前,為了殺戮。”他緩緩說道,“現(xiàn)在……我不知道。”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背影比來時更加蕭索,卻也似乎多了一絲別的東西。
從那天起,這個規(guī)矩便傳開了。人們發(fā)現(xiàn),“解憂雜貨鋪”的老板,問的問題總是很奇怪,直指人心,卻從不涉及個人**。而如果你選擇說出煩惱,他似乎也只是靜靜地聽著,從不評判。
漸漸地,來的人多了起來。
“老板,我……我的煩惱是,我修煉的《碎石訣》好像有問題,每次運轉(zhuǎn)到第三周天,左胸的‘膻中穴’就針扎似的疼,靈力也隨之潰散。我問了好多人,都說這是功法殘缺的正常現(xiàn)象,只能靠毅力硬抗,可我真的快扛不住了……”一個面色蠟黃的青年,買了一張照明符后,愁眉苦臉地說道。
柜臺后的竹簾里,傳來江修遠溫和的聲音:“《碎石訣》乃是土行功法,其氣厚重。你可知,為何巨石能浮于水面?”
青年一愣:“……因為船?或者……木筏?”
“然也。重物欲浮,需有承載。你只知其重,強行搬運,自然會壓傷己身。為何不試試,先在經(jīng)脈中,以靈力鋪就一層‘水行之氣’作為‘舟筏’,再運轉(zhuǎn)你那厚重的‘土行靈力’呢?土遇水,其性雖柔,其勢更順。”
青年如遭雷擊,呆立當(dāng)場。功法屬性相克,這是修真常識,誰會想到將相克的水行之氣引入主修的土行經(jīng)脈?可“舟筏”之喻,又是如此形象,如此……合乎道理!他對著竹簾深深一躬,眼中滿是激動與感激,匆匆離去,顯然是迫不及待要去嘗試了。
江小白從柜臺下探腦袋,不解地問江一一:“姐姐,阿爹這不是直接在指點他了嗎?說好的不直接幫助呢?”
江一一看著青年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fù)u搖頭:“阿爹沒有給他新的功法,也沒有給他靈丹妙藥。他只是……提供了一種可能。那條路,還是要他自己去走,去試錯。這就像子墨先生說的,‘提出一個假設(shè)’,剩下的,需要‘實證’。”
江小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縮了回去,繼續(xù)啃她的靈果干。
又一日,那位帶著女兒的年輕女修前來買照明符。輪到她回答問題時,她選擇了說出煩惱。
“先生,我的煩惱……是我的女兒。”她憐愛地摸了摸懷中女孩的頭,滿臉愁容,“小雅她天生魂魄不全,畏光、畏聲,更畏懼生人。我?guī)催^許多丹師,都說無藥可醫(yī)。我每日拼命做任務(wù),也只想多賺點靈石,讓她能過得好一些,可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竹簾后的江修修遠沉默了片刻,問道:“你覺得,她快樂嗎?”
女修一怔,下意識地回答:“她還小,什么都不懂,哪有什么快不快樂……”
“不。”江修遠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每次將那張昏黃的照明符放在她口袋里時,她會笑,對嗎?那便是她的快樂。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你,和那一方三尺見方的光暈。在她的世界里,她或許是圓滿的,是幸福的。感到痛苦和不圓滿的,是你,不是她。”
女修渾身劇震,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你的愛,是她最好的‘藥’。至于魂魄,萬物皆有其生長規(guī)律,草木尚能向陽而生,魂魄亦有自我彌補的本能。你越是焦慮,你的氣息便越是紊亂,反而會影響到她。試著……與她一同享受那片昏黃的光吧。”
女修抱著女兒,泣不成聲,對著竹簾的方向,拜了三拜,方才離去。
江一一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對于阿爹所說的“長生者的意義”又多了一層理解。他們不施舍,不干預(yù),只是作為一個“觀察者”和“提問者”,用更廣闊的視角,為這些在泥濘中掙扎的靈魂,點亮一盞小小的、名為“希望”或“頓悟”的燈。
這日傍晚,鋪子將要打烊,那個胡子拉碴的老符師又晃悠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喜氣。他沒有賒賬,而是掏出三塊下品靈石,拍在柜臺上:“丫頭,來三顆回氣丹!”
“前輩今日發(fā)財了?”江一一笑著問道。
“嘿嘿,談不上發(fā)財。”老符師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前幾日聽了你家先生的指點,說我的符筆‘鋒芒太露,靈墨不聚’,讓我試試用禿了的舊筆畫符。我回去一試,嘿!你猜怎么著?雖然畫出的符箓威力小了三成,但成功率卻提了五成!總算能賣出去養(yǎng)家糊口了!”
他拿起丹藥,心情大好,主動說道:“今天我來說個煩惱!也不算煩惱,算是個奇聞吧。我今天聽人說,城西的‘黑風(fēng)山’,最近出了個狠人,也是個獨臂的刀客。據(jù)說他以前出任務(wù),十次里有八次是重傷回來,剩下兩次是半死不活。可最近這一個月,他每次回來,身上都干干凈凈,連點血跡都看不到!而且他獵殺妖獸的效率高得嚇人,一個人頂一個五人小隊!大家都說,他肯定是得了什么奇遇,或是被高人指點了。你說奇不奇怪?”
江一一心中一動,想起了那個沉默寡言的獨臂刀客。她看向竹簾,簾子后的那道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愈發(fā)深不可測。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奇遇。
有的,只是一個問題,和一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