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家里秦冠禮幾人還沒回來,花廳里的氣氛重新變得凝重起來,陳瑤帶著廖溪珍和沈家姐妹朝她的院子里走。
一路上,下人匆匆忙忙,平添了幾分緊張氣氛。
院子里,胡禾正埋頭飛針走線,她身旁的百合也捧著一匹素凈的棉布,仔細比劃著尺寸。
兩人見陳瑤她們回來,忙放下活計起身。
“小姐回來了。”
“嗯,”陳瑤應了一聲,目光卻越過她們,落在了廊檐下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那便是剛才她們救回來的小男孩,此刻他已全然不是初見時那副狼狽模樣。
頭發濕漉漉地梳攏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身上穿著一件明顯過于寬大的靛藍色細棉布衣衫,袖口和褲腳都挽了好幾道,勉強能看。
陳瑤認出,那是陳偉的衣服,想是胡禾手巧,臨時改了出來救急。
衣服雖不合體,漿洗得卻極干凈。
小男孩原本靜靜地坐在一張小杌子上曬頭發,聽見動靜,他微微側過頭來。
一雙異常清澈的眼睛,眼白是干凈的瓷白,瞳仁卻黑得如同最深的寒潭。
那眼神里沒有孩童慣有的懵懂好奇,反倒透著一股子與年紀極不相稱的沉靜,甚至……是審視。
陳瑤心頭微動,面上卻不動聲色。
她對胡禾道:“阿禾,你先帶阿瑜姐姐和阿月妹妹去西廂房安置。”
胡禾連忙應下:“是,小姐。”
說著便引了沈家姐妹往西邊屋子走去。
廖溪珍知道陳瑤有話要問,吩咐百合跟著胡禾去幫忙收拾,她則徑直回到了房間。
院子里一時只剩下陳瑤和那個小男孩。
陳瑤徑自走進了廳堂。
隨意挑揀了一把椅子坐下,這才抬眼,朝著門口招了招手,“過來坐,咱們聊聊。”
小男孩遲疑了一下,走進來在陳瑤旁邊坐下。
陳瑤看著一臉淡定的他,心中念頭百轉。
救他,不過是依著本心,順手而為。
但這孩子眼神舉止,絕非尋常人家懵懂無知的小兒。
他姓甚名誰?因何流落至此?
又惹上了什么麻煩?
陳瑤一概不知,也根本不想深究。
她只盼著外面那場的“內亂”快些平息,尋個穩妥的時機,悄無聲息地將他送走。
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讓這不知根底的“麻煩”牽連到收留自己的舅舅一家!
想到這里,陳瑤心神定了定。
她開門見山,“聽說,你叫何行?”
小男孩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黑曜石般的眸子緊緊盯著陳瑤,像是在判斷她話里的深淺。
陳瑤也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你不愿吐露真名實姓,也無妨。萍水相逢,各有難處,我懂。”
她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只是,眼下情勢,非比尋常。
我只有一事相求——這幾日,無論外間如何喧鬧,你且安心待在這小院之中,莫要踏出院門半步。你可能應承?”
這番話,既是要求,也是試探,更是在劃清界限。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我收留你,是暫時的權宜,是亂世里的一絲憐憫,但絕不意味著要卷入你的風波。
這方小小的院落,便是你我之間無形的樊籬,也是保全彼此的底線。
廳堂內一時靜極,小男孩抿緊了唇,那過于沉靜的眼神深處,似乎有極復雜的光芒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是委屈?是了然?還是別的什么?陳瑤分辨不清。
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
終于,他抬起頭,迎著陳瑤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
那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然后,一個清晰、干脆的聲音,從他口中吐出:
“可以。”
兩個字,落地有聲。沒有孩童的怯懦,沒有多余的辯解,干脆利落得如同一個久經世事的成人做出的鄭重承諾。
既然暫時約定達成,陳瑤就喊胡禾給小男孩安排房間。
胡禾心里直打鼓,小聲提醒:“小姐,這孩子已經七歲…莫若送到前院,交由幾位少爺看顧?那邊人手多些,也便宜。”
陳瑤秀眉微蹙,目光在何行身上停留片刻,搖頭道:“二哥他們眼前怕是無暇分心。
大哥和阿偉還沒回來,何況這件事我也不想讓他們參與進來,你先把人安置在東偏房吧。”
陪著幾人用過午飯,陳瑤叮囑了胡禾照看好院子,這才整了整裙裾,快步朝花廳走去。
人還未到花廳門口,就聽到從那院墻外傳來的嘶喊、打殺、兵刃碰撞的聲音。
花廳里,秦凌云和董宛如坐在主位,眉頭緊鎖。
王素素手中一方羅帕已被絞得不成樣子,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
“爹!這…這可如何是好啊?夫君和方辰、方學他們都…音訊全無!要不…要不咱們派個小廝,從角門溜出去,到衙門探探消息?”
秦凌云長長嘆了口氣,“眼下這光景,派人出去?那不是白白往刀口上送么?”
他心中苦澀自知。
秦家根基淺薄,能在京城立足,多半仰仗了兒媳娘家的些許余蔭。
府中原就幾個護院,拳腳功夫平平,哪里真擋得住亡命之徒?
幸好昨日外孫女來了,身邊恰帶了十幾名精壯干練的護衛隨行,要不然秦府只怕抵不過第一波亂民沖擊。
這種情景誰不知道找個地方貓起來,兒媳婦竟還想讓人家冒著生命危險出去找人?
王素素心亂如麻,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在廳中來回踱步。終是忍不住,焦聲道:“我記著,阿瑤那二哥,不是武藝超群么?何不……”
話未落地,秦凌云已經眉頭緊鎖,沉聲打斷:“休得胡言!冠禮與方辰在衙門當值。
公門重地,自有那執刀挎棍的差役層層把守,論起安穩周全,豈是咱們這尋常宅院能比的?”
王素素被他一喝,手上帕子絞得更緊,她急道:“那…那方學呢?讓他去尋方學回來!”
秦凌云直直看向她:“尋方學?你且捫心自問,你可知方學此刻在何處?莫說你不知道,縱是知道,此時,又豈能貿然遣人外出?”
他語重心長,字字如錘,“陳前、陳偉兄弟倆,是與方學一同出的門。阿瑤和她那位二哥,難道心中不焦灼?
此情此景,明眼人都曉得該尋個穩妥處藏起來,方學他們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