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狂卷,電閃雷鳴。
下了一早上的雨后,天氣陰沉沉的,悶濕得人喘不過氣來。
從謝宅出來后,馬車轉了許多的彎,不知走到了京城的哪個角落。
玉梨靠著車壁,不時看一眼謝堯。
從上了馬車開始,他就深沉莫測,不笑,也不牽她的手。
玉梨與他坐在一處,但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
玉梨心里死沉。她有所預料,要見的人恐怕是梅卿。
會是什么樣的梅卿呢,是尸身殘破的,還是裝作自縊的,或是被囚禁控制的。
到了地方,馬車停了,外頭聽得見人聲,并不是偏僻的場所。
謝堯當先下馬車,玉梨調整好呼吸緊隨其后。
地上被雨水打濕,有坑坑洼洼的積水,玉梨屈膝就要跳下去。
謝堯擋住了她,雙手抄在她腋下,把她提起來,放在了屋檐下。
玉梨站定,他就松開了手。
好像不太情愿和她觸碰的樣子。
玉梨抿了抿唇,想對他道謝。
“走我前面。”謝堯道。
玉梨依言先走,這是一家酒樓,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伙計走在前面,領玉梨入內。
玉梨四望沒有見到奇怪的人,只有松鶴和幾個護衛跟著,看來這里不在謝堯掌控下。
謝堯還沒有對梅卿做些什么,玉梨放松了些。
那她還有阻止謝堯殺梅卿的機會。
伙計領著玉梨穿過廳堂,轉入后院回廊,穿過一方庭院,到了一處僻靜的雅閣。
伙計扣門,只一瞬間,門就從里面拉開了。
梅卿站在門口,見到玉梨復雜的神情頓時化為溫柔笑意。
他喚她,“玉梨。”
跟謝堯執意要叫的名字一樣。
玉梨看了看他,轉回頭去看謝堯,他看著梅卿,神情冰冷如看將死之人。
玉梨緊張起來,她順了順呼吸,平淡道:“梅公子。我已經嫁人了,這位是我的夫君,姓謝,還請喚我宋夫人。”
梅卿的神情一痛,但很快恢復溫和,他也帶上些深沉,把玉梨和謝堯請進房里。
房中布置清雅,窗明幾凈,還有冰鑒里的霧氣升華,一方圓桌在當中。
入座時,謝堯和梅卿都看著玉梨,玉梨神思緊繃著,走到下位就想坐下。
謝堯把她叫住,“坐上面。”
他冷不防出聲,玉梨一驚,聽話地坐到了朝著門的主位。
梅卿看一眼謝堯,動了動眉頭。
梅卿和謝堯入座,分別在玉梨左右。
梅卿動手倒茶,先給玉梨倒上,再給謝堯倒上。
梅卿穿一身湖藍色襕袍,衣料普通,但潔凈平整,他臉色蒼白,有禮有節,還是玉梨印象中的儒雅溫和少年。
而對比之下,謝堯雖刻意穿了溫柔的玉色襕衫,配飾也往溫和上靠,但他的神情冰冷,整個人十分割裂,讓人不敢直視。
梅卿卻絲毫不怕他,倒了茶,才慢條斯理說明來意。
“今日冒昧請謝公子前來,本不想牽扯玉梨,但既然謝公子把她帶來,想必是尊重她的意愿。”梅卿道。
他怎么還是叫她玉梨。
玉梨很是不安,看向謝堯,他的森冷已經收起,此刻看起來毫無情緒。
梅卿接著說:“我去過宋家,知道玉梨是被迫嫁的你,我與玉梨相識多年,從來謹守禮節,但我們早已心意相通,若非我家境貧寒,早已娶她為妻。”
謝堯抬眼看著梅卿。
玉梨驚魂一跳,忙道:“什么心意相通?那是你一廂情愿,我沒有與你心意相通過。”
謝堯不動聲色。
梅卿看看玉梨,看看謝堯,眉頭皺起,“玉梨,你別怕,現在我考中了進士,謝公子強娶你,卻把你放在家外,這樁婚事根本沒有完成,你隨時可以反悔。”
梅卿說得隱晦,實際上他也認定謝堯只是把她秘密安置成外室。
玉梨不在意這些,她只怕謝堯真信了她和梅卿有什么,把梅卿殺了,開啟虐文走向。
玉梨解釋道:“不是的。我夫君對我很好。婚事已成,我不會反悔的。”
玉梨已經很真誠直白了,可她看謝堯深沉莫測,看也不看她。
而梅卿則是一臉心疼,“我不在時,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放心,以后誰也強迫不了你。”
玉梨:……
玉梨心緒不寧,甚至惶恐焦躁,是因她穿書,知道謝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批。
但對另外兩個人來說,她的焦躁只有一種解釋。
她是被迫嫁給謝堯,而謝堯不是什么好人,脅迫她,控制她,讓她不能生二心。
貌似二者區別不大?
玉梨有些崩潰,腦子飛速轉著,試圖從一團亂麻中尋找突破口。
梅卿轉向謝堯,“這樁婚事內情如何,想必謝公子心知肚明,玉梨對你有恩,你忍心讓她做見不得光的身份么?”
謝堯好似冷笑了一下,又好似平淡得有些漠然。
他看著玉梨道:“我放手。你可以跟他走。”
玉梨呼吸停了一瞬,渾身血液仿佛被凍住。
梅卿笑起來,“玉梨,他答應了,我現在就帶你走。”
玉梨:“不要。梅公子,我真的對你沒有過男女之情。雖然我嫁給我的夫君是被迫的,但現在我們琴瑟和鳴,我不可能離開他跟任何人走。”
梅卿的喜悅暗淡下去,但還是不信,“宋伯父說,你曾經說過想嫁給我,是不是怪我來遲了?”
玉梨字字句句說清楚:“那時我爹逼我嫁給一個老頭子,我拿你做借口而已,你的名字換成誰都可以,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你。”
玉梨的視線在謝堯和梅卿之間來回,最終落在謝堯臉上,這下該信了吧。
謝堯垂眸不語,看也不看她。
房中靜了片刻,梅卿道:“是不是他逼迫你這么說的?”
“真、不、是。”玉梨定定道。
“怎么可能。那時,溪合縣對你示好的人那么多,你只收我的詩,我的花,我說等我回來娶你,你也沒有拒絕。”
玉梨有些頭暈,大哥,沒看對面的人都快把你剁了,有點求生欲好嗎。
玉梨瞥見謝堯神情倒是不變,但捏著茶杯的手指都泛白了。
玉梨強力扯出笑,“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時過境遷,梅公子還是不要沉湎過去,現在你前程大好,多的是比我好的姑娘,我祝你幸福。”
隨即挽上謝堯的手臂,“夫君我們走吧。”
謝堯沒動。抬眼看向梅卿。
梅卿正哀傷心痛。
玉梨心都跳到了脖頸子。
謝堯站起身,把手臂從玉梨的手里提出,玉梨僵了下。
但他轉而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梨脈搏跳得極快,但松了一口氣。
“我夫人說得夠清楚了吧,梅狀元。”謝堯問。
玉梨怕生變數,呼吸又提了起來。
梅卿看向他們,嗓音艱澀道:“是我回來得太遲了。”
太好了。玉梨如釋重負,抬起另一只手挽著謝堯,半拉半推地把他帶走了。
上了馬車,玉梨驚魂未定,原來在旁人的視角她真的曾經和梅卿不清不楚過。
回想那時她忙于賺錢給她的無良爹,為自己爭取自由,梅卿對她很好,雖然他家境貧寒,幫不了她什么,但在旁人對她這樣的姑娘拋頭露面說三道四時,有人追求她不得造謠貶低她時,他堅定地站在她身旁,與那些人唇槍舌戰。
他曾說:“宋姑娘勤勞堅韌,自力更生,追尋自由和自我,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姑娘,各位的污言穢語都該送給自己。”
所以他離開溪合縣趕考,說要回來娶她,她沒有拒絕,她難道真的想過要嫁給他么?
小臂上的力道加重,熱度灼人,玉梨回過神來,這都不重要了。
謝堯從上了馬車就閉著眼,但他眉頭輕皺著,嘴角也平直,手掌把她小臂上的軟肉握得變形。
他若睜眼,神情定然很是可怕。
玉梨又有些害怕起來。
她摸不準,他會不會殺了梅卿。
但她絕不會自討苦吃刺殺他。
那他還會給她下藥嗎?
血腥氣彌漫的場景一閃而過,玉梨不由得渾身發寒。
一直到回到明月居,身上的冷意仍舊揮之不去。
謝堯好像平復了些,但只是面上看起來平靜,實際上周身仍舊籠罩著迫人的森寒。
從前玉梨看的狗血小說里,男女主會因為不長嘴,或者就是不說那句關鍵的話,誤會個幾十章,甚至誤會到死。
可她方才已經解釋得非常清楚了,態度也十分堅決,怎么他還是不信。
莫非是過猶不及,顯得像說謊?
她語氣尋常些他就會信么。
恐怕也不見得。
難道她做出的努力,真的不能改變既定的劇情走向么?
玉梨看向謝堯,他周身縈繞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似乎也在出神想些什么。
她的一言一行都會影響梅卿的生死,她不能輕舉妄動。
梅卿是個很好的人,曾經幫過她許多,她不能看他慘死。
就算她能做到不在意梅卿的死,謝堯若能做出殺了梅卿的事,就說明他深信她和他有私情,她的任何反應都會被解讀成她對梅卿舊情難忘,或是對他避之不及。
回想原著女主宋宜本來沒有做什么,只是運氣不好碰上了瘋批,就過得一生凄慘。
根本沒有可以轉圜的余地,因為男主生來瘋批。
玉梨的害怕惶惑中,多了一絲頹喪。
她有些消沉地坐在離謝堯很遠的地方。
謝堯看向玉梨,就見她眉頭輕皺著,雙唇緊抿,有些無精打采。
看她如此,被嫉妒焚燒的五臟仿佛又被撒上鹽煎熬,痛得難以呼吸。
“過來。”謝堯忽然出聲。
他的語氣森寒,玉梨嚇得一抖。
她忍著恐懼走到他身邊,勉強扯出一絲笑意,看起來像要哭,不太好看。
她停在距離他一步的距離,謝堯站起身,輕抬一步,他們之間距離貼近。
“夫人的眼光真好,挑得出狀元之才。”
他說完,明顯感到玉梨呼吸緊了。
也覺得出他殺人成性。
謝堯勾起森然冷笑。
玉梨僵了一瞬,害怕得不住寒顫,她收緊身側的手,掐了自己一把,回應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謝堯:“過去了。但還為他守身如玉。”
玉梨微驚,看他神情更冷冽,甚至透著些逼迫的氣勢,仿佛只要證實是真的,就要做出可怕的事。
玉梨害怕到極致,反而冷靜了,其他的或許還沾點邊,這真的是無中生有。
不管他信不信,看著他說:“我跟他雖然有些交情,但沒有深到你想的程度。只要是對我好的人,我都會報以善意,我對梅卿也是那樣的。而且那些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對我好的是你,我只會喜歡你。”
就像她能做出救一個流落街頭的陌生男子一樣。
她的友好都是出于善意。
謝堯眼眸微閃,但只是平淡道:“我知道了。”
他的森寒仿佛有些松動,玉梨還是害怕,但找回了些勇氣。
她忽然抬手把謝堯抱住。
“原來今天你要帶我見的人是他,今天人也見了,我現在還是記得昨晚的話,我想跟你同心連枝,白頭偕老。”
玉梨說完,不看謝堯反應,踮起腳尖,仰頭在他臉側輕輕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