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里的空氣凝固了。
沈青云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繞著殲5來回踱步,腳下的水泥地被他踩得砰砰作響。他的手指在空中胡亂地畫著,嘴里念念有詞,全是些外人聽不懂的術語。
“不行!全都不行!”他猛地停下,轉向杜宇澤,“液壓系統要承受的瞬間壓強超過了設計極限。原來的密封件就是一堆垃圾!一堆廢鐵!”
龐清泉蹲在一旁,悶悶地抽著煙。“廠里能找到的最好的氟橡膠圈都給你了,你還想怎么樣?”
“氟橡膠?”沈青云發出一聲嗤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常規的氟橡膠在高壓下會蠕變!我要的是特種密封件,耐高壓,耐溫變,里面加了石墨和玻璃纖維的那種!你們有嗎?!”
他一字一頓地問,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龐清泉。
車間里一片死寂。
李國棟小聲嘟囔:“那玩意兒……都是進口的,咱們上哪兒弄去?”
“我不管你們上哪兒弄!”沈青云一腳踹在旁邊的工具箱上,發出刺耳的巨響,“沒有這個,所有改裝都是一句屁話!飛機上天就是個鐵棺材!”
說完,他把自己摔在一張椅子上,雙手插進那鳥窩一樣的頭發里,不再言語。絕望的氣氛像濕冷的霧氣,籠罩了整個車間。
杜宇澤一直沒有說話。他走到龐清泉身邊。
“老龐,你以前路子野,有沒有門路?”
龐清泉抬起頭,煙霧從他鼻孔里噴出。“有倒是有個……但那家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叫什么?”
“老金。”龐清泉把煙頭摁滅,“專做些上不了臺面的買賣。黑市里的東西,十件里八件是假的。而且他要價黑,心也黑。”
“我們沒時間了。”杜宇澤說,“聯系他。就今晚。”
龐清泉看著杜宇澤,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尊活死人一樣的沈青云,最后咬了咬牙。
“行。出了事,你擔著。”
深夜,城郊。
一間廢棄的水泥預制件倉庫,像一頭趴窩的巨獸,匍匐在荒草叢生的野地里。月光慘白,給破敗的墻體刷上一層詭異的銀粉。
龐清泉開著一輛破舊的解放卡車,停在倉庫幾十米外。他熄了火,車廂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靜。
“就是這兒了。”龐清泉的聲音有些發緊,“老金這人疑心重,從不讓車靠近。我們得走過去。”
杜宇澤推開車門,一股夾雜著泥土和鐵銹味的冷風灌了進來。
“你帶錢了嗎?”龐清泉問。
“帶了。”
“帶家伙了嗎?”
“帶了。”杜宇澤拍了拍腰間,那里鼓起一塊硬物。
龐清泉不再多問,兩人一前一后,踩著碎石和雜草,走向倉庫的黑影。倉庫沒有門,只有一個黑漆漆的巨大洞口,像怪獸張開的嘴。
剛走到洞口,一個聲音從黑暗里傳來。
“誰?”
“我,老龐。”龐清泉站住腳,“老金,貨呢?”
黑暗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接著,一個矮胖的人影走了出來。他手里提著一盞馬燈,昏黃的光線把他那張堆滿橫肉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他就是老金。
老金的臉上掛著一種生意人的假笑,他把馬燈放在一個水泥墩上,然后拍了拍身邊一個沉重的木箱子。
“老龐,好久不見,又有什么好買賣關照兄弟?”
“少廢話。”龐清泉很不耐煩,“東西拿來看看。”
老金嘿嘿一笑,用一根撬棍撬開木箱。箱子里鋪著厚厚的油布,掀開后,露出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排排黑色密封圈,每一個都泛著油潤的光澤。
“看看,正經的軍工渠道貨,氟橡膠基底,摻了玻璃纖維和二硫化鉬的。耐兩百個大氣壓,零下五十度到二百五十度,性能絕對沒問題。”老金拿起一個,在手里拋了拋。
龐清泉拿起一個,用手指捻了捻,又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他看不出什么門道。
“多少錢?”
老金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
龐清泉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五千?老金,你他媽想錢想瘋了?你怎么不去搶!”
“老龐,話不能這么說。”老金慢條斯理地把密封圈放回去,“現在是什么時候?風聲多緊?我這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給你們弄來的。這個價,一分都不能少。愛要不要。”
“你……”龐清泉氣得說不出話。
杜宇澤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他走上前,從箱子里拿起一個密封圈,放在手心。
【系統掃描啟動……】
【目標:復合材料密封件。】
【成分分析中……】
【警告:檢測到主體材料為丁腈橡膠,玻璃纖維含量低于0.1%,未檢測到二硫化鉬成分。表面涂層為石墨粉,非材料添加。綜合性能評定:劣質仿冒品。耐壓極限低于40個大氣壓,高溫下會快速老化脆裂。】
杜宇澤把那個密封圈放回箱子。
他抬起頭,對著老金。
“老金,做生意,講究個誠信。”
老金臉上的笑容不變。“小兄弟,我老金做生意,什么時候不誠信了?”
“你這批貨,丁腈橡膠的成本,一個超不過兩毛錢。”杜宇澤平靜地陳述,“你找個小作坊,用模具壓出來,再在石墨粉里滾一圈,就敢當軍工品賣五千?”
空氣瞬間凝固。
龐清泉愣住了,他扭頭看著杜宇澤,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老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胡說什么?什么丁腈橡膠,聽都沒聽過!”
“是嗎?”杜宇澤又拿起一個,“這種仿冒品,裝在液壓桿上,別說兩百個大氣壓,四十個大氣壓就是它的極限。往復運動超過五十次,保證泄壓。要是裝在飛機的起落架上……”
杜宇澤頓了頓,往前逼近一步。
“你想讓我們所有人都摔死在跑道上?”
老金的額頭滲出汗珠,馬燈的光照著他,他的臉色比月光還白。他想開口,喉嚨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眼前這個年輕人,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把他偽裝的外皮一層層剝開,露出了里面最不堪的內核。
“你……你到底是誰?”老金的聲音在發抖。
“給你五百。”杜宇澤說,“把真貨拿出來。不然,明天一早,這個箱子,還有你老金的大名,會一起出現在糾察隊的辦公桌上。”
老金的身體晃了一下,他看著杜宇澤,那是一種見了鬼的表情。他徹底怕了。
他哆哆嗦嗦地走到倉庫更深的黑暗里,摸索了一陣,拖出另一個小得多的鐵盒子。
“貨……貨在這兒……”
杜宇澤打開鐵盒,里面只有二十個密封圈,靜靜地躺在絨布上,顏色更深,質感也完全不同。
他丟下一沓錢,蓋上鐵盒。
“走。”
解放卡車發動起來,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龐清泉死死抓著方向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時不時從后視鏡里瞥一眼副駕上的杜宇澤,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剛才發生的一切,超出了他的認知。
就在卡車即將拐上公路的時候,兩道刺眼的光束突然從遠處射來,直直地釘在他們車上。
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正從公路那頭高速駛來。
“操!”龐清泉低聲咒罵,“是巡邏隊!我們這車沒牌照,被攔下就全完了!”
他下意識地就要踩剎車。
“別停!熄燈!立刻向右拐!”杜宇澤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右邊是廢料場!是死路!”龐清泉吼道。
“信我!”
龐清泉的腦子一片空白,手卻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卡車沖下路基,一頭扎進了黑暗的廢料場。
身后,吉普車也跟著拐了進來,車燈像兩把利劍,在堆積如山的鋼鐵垃圾中瘋狂掃射。
“他們跟上來了!跑不掉了!”龐清泉絕望地喊。
“前方五十米,左轉,進那兩堆鋼板的夾縫!”杜宇澤指揮道。
龐清泉憑著感覺,在最后一刻扭轉方向,車身險險地擦著銹跡斑斑的鋼板沖了過去。
“減速!前方有條排水溝!”
“右邊!繞過那個吊車底座!”
在杜宇澤一連串不容置疑的指令下,龐清泉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操控著卡車。這片他以為是絕境的廢料場,在杜宇澤的腦子里,卻像一張清晰無比的地圖。每一個轉角,每一處障礙,都被他提前預判。
后面的吉普車顯然沒有這種“地圖”,在追了一段后,只聽一聲巨響,似乎是撞上了什么東西,車燈晃動了幾下,便再也跟不上來了。
卡車從廢料場的另一頭鉆出,上了一條被人遺忘的鄉間小路。
龐清泉把車停下,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他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杜宇澤打開了那個鐵盒,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著里面的二十個小東西。
他關上盒子,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走吧,沈工還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