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描…】
【1%… 15%… 48%…】
進度條在杜宇澤的屏幕上緩慢爬行,像一條吞噬著秘密的綠色長蛇。會議室里,死一樣的寂靜。航電小組的精英們,此刻像一群被無形鎖鏈拷在一起的囚徒,彼此間隔著安全距離,誰也不看誰。昔日的戰友情,袍澤誼,在杜宇澤那幾句誅心之言和眼前的冰冷掃描面前,脆如薄紙。
沈青云站在墻邊,雙臂抱在胸前。她沒有看杜宇澤,也沒有看高建軍,她在看她的兵。那個平日里最愛開玩笑的小李,現在正低頭反復擦拭著自己的工牌。那個技術骨干老張,手無意識地在褲縫上摩挲,指尖已經磨紅。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組合——屈辱,懷疑,還有一絲恐懼。
“你滿意了?”沈青云終于開口,她的質問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干澀而沙啞,“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一支互相猜忌的團隊,還有什么戰斗力可言?”
杜宇澤的手指沒有離開鍵盤,甚至沒有一點多余的動作。他像一尊與設備融為一體的雕像。“一支內部有害群之馬的團隊,才叫沒有戰斗力。它會在最關鍵的時候,從內部腐爛,把所有人都拖進地獄。我不是在摧毀它,沈工,我是在排膿。”
“排膿?”沈青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杜宇澤的控制臺,“用這種羞辱人的方式?把他們當賊一樣審問,掃描他們的個人電腦,這是對一群為國奉獻了整個青春的科研人員最大的侮辱!”
“奉獻和背叛,是兩個概念。”杜宇澤終于停下了操作,他側過身,面對著沈青云,“王振在萬米高空,面對著失靈的飛機時,他有沒有感受到侮辱?他的命,是不是比你們所謂的尊嚴更重要?”
“強詞奪理!”
“我只相信數據。”杜宇澤打斷她,“情緒是廉價的,真相是昂貴的。而現在,我正在支付尋找真相的成本。”
高建軍一直沉默地觀察著一切。他沒有制止兩人的爭吵。他在看杜宇澤的屏幕,也在看沈青云的反應。他需要確認,這把外來的手術刀,是否真的能切除病灶,而不是把整個器官都毀掉。
就在這時,屏幕上的進度條跳到了100%。
【掃描完成。】
【正在進行數據比對與異常標記…】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幾十道視線,全部匯聚在杜宇澤的屏幕上。盡管他們看不到具體內容,但那完成的提示音,像一聲法槌的敲擊,宣判著某個結果的到來。
杜宇澤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快速瀏覽著生成的數據報告。數以T計的信息被他的程序解構、分析、重組。物理痕跡可以被擦除,但電子世界的熵增不可逆。每一次文件的異常訪問,每一次不合規的編譯,每一次加密數據的傳輸,都在硬盤的磁道深處,留下了無法被常規手段抹去的“疤痕”。
【數據標記:734號個人工具箱。】
【異常發現:內襯纖維層檢測到非標聚合物微粒。】
【成分分析:C17H14F6N2O,高強度含氟聚酰亞胺,與‘劫持器’外殼材料匹配度99.8%。】
找到了。杜宇澤心里沒有一絲波瀾。這只是第一步。一個物證,還不足以定罪。他需要動機。
他的手指在另一個窗口里敲擊。一條加密指令被發送出去。
【指令發送至:龐清泉。】
【查詢指令:航電小組所有一級工程師及以上人員,近六個月內個人及直系親屬大額資產變動。最高優先級。】
他關掉指令窗口,站起身來。
“高部長,我需要把航電小組的所有個人工具箱,都拿到這里來。”
這個要求讓剛剛緩和一些的氣氛再度緊張。
“工具箱?”沈青云幾乎要失控了,“你查了電腦,現在還要查我們的工具?你到底要把我們逼到什么地步?”
“一個猜想。”杜宇澤沒有理會她的質問,而是轉向眾人,“那個干擾器,外殼用了一種非常特殊的陶瓷聚合物。耐高溫,絕緣性極強,而且幾乎沒有電磁信號泄露。這種材料,不是標準配備。任何人在處理它之后,哪怕再小心,身上或者工具上,也可能留下微乎其微的顆粒。”
他頓了頓,環視著每一個人。“我的程序,在某個地方,找到了這種顆粒的痕跡。”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劇烈的漣漪。人們開始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衣服,回想自己最近接觸過的東西。那種無形的壓力,瞬間增加了十倍。
高建軍沒有猶豫:“照他說的做。把所有工具箱都拿過來。”
幾名警衛立刻行動。很快,二十多個大小不一、貼著各自姓名和編號的金屬工具箱被整齊地擺放在會議室中央的地板上。它們曾經是工程師們最信賴的伙伴,此刻卻像是一排等待審判的被告。
杜宇澤沒有立刻指出那個編號。他像一個耐心的獵人,在收網前,要給獵物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心理壓迫。
他踱步到那堆工具箱前,然后停下,轉向了人群中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陳工。”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抬起頭。他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頭發有些稀疏,臉上帶著一絲茫然。他是陳工,陳建國,航電小組最資深的工程師之一,負責精密儀表的校準和終檢。一個平時沉默寡言,除了技術問題幾乎不發表任何意見的人。
“杜、杜顧問,有什么事嗎?”他的聲音有些小。
“沒什么。”杜宇澤的語氣很平和,“我只是想問問,陳工您在小組里多少年了?”
“二十六年了。”陳工扶了扶眼鏡,“從這個基地建立,我就在了。”
“二十六年。”杜宇澤重復了一遍,“幾乎是把一輩子都放在這里了。令人敬佩。”
沈青云皺起眉,她不明白杜宇澤想干什么。陳工是她最敬重的老前輩之一,技術精湛,為人踏實,整個航電小組的年輕人,都受過他的指點。把矛頭指向他,簡直是天方夜譚。
杜宇澤蹲下身,在一個工具箱前停下。箱子上貼著標簽:734-陳建國。
“陳工,您負責儀表校準,對精度要求一定很高吧?”
“是,是我的本職工作。”陳工有些局促地回答。
“所以,您的工具,也一定是保養得最好的。”杜宇澤的手指劃過工具箱的金屬表面,“一個細小的毛刺,一點油污,都可能影響到最終的校準結果,對嗎?”
“對……”陳工的額頭滲出了一點汗。
杜宇澤沒有再說話。他站起來,示意一名警衛。
“打開它。”
箱子被打開。里面各種工具擺放得井井有條,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如同藝術品。這完全符合一個嚴謹細致的老工程師的形象。
沈青云忍不住開口:“杜宇澤,你到底想說什么?陳工的敬業,整個基地有目共睹!”
“我同意。”杜宇澤點頭,“正因為如此,我才好奇一件事。”
他戴上一副手套,從箱子里拿起一把鑷子,輕輕掀開了工具箱底部的防滑內襯。那是一塊黑色的橡膠墊。
“為什么一塊用來防滑的內襯,會沾上只有在切割高強度聚合物時才會產生的微粒?”
他把內襯舉起來,另一名助手立刻遞上一個便攜式的光譜掃描儀,對著內襯的角落掃了一下。
“嘀嘀嘀——”
掃描儀發出了刺耳的警報聲,屏幕上,一個化學分子式被醒目地標紅。
C17H14F6N2O和“幽靈獵犬”找到的成分,一模一樣。
全場嘩然。
所有人都無法置信地看著陳工。那個平日里和藹可親、有問必答的老前輩,怎么可能會是內鬼?
“不!這不可能!”沈青云第一個反駁,“這一定是搞錯了!污染!對,一定是交叉污染!陳工的工具箱可能和什么東西放在一起過!”
“污染?”杜宇澤反問,“一個連自己工具都當成寶貝的人,會讓他的工具箱被來歷不明的東西污染?”
陳工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我不知道……我沒有……”
就在這時,杜宇澤的個人終端發出“滴”的一聲輕響。
是龐清泉的回信。
他點開信息,一行字出現在屏幕上。
【目標:陳建國。近三個月內,其海外賬戶收到三筆匿名匯款,總計五十萬。美金。來源:開曼群島頂點全球投資。】
杜宇澤關掉終端。他看著搖搖欲墜的陳工,也看著不愿相信事實的沈青云。他把那條信息,直接投射到了會議室的主屏幕上。
巨大的白色幕布上,黑色的字體清晰而冷酷。
【收款人:CHEN JIANGUO】
【金額:$500,000.00 USD】
【來源:頂點全球投資(開曼群島)】
如果說,工具箱里的微粒是點燃引線的火星,那么這筆巨款,就是引爆所有人的炸藥。
五十萬美金。
對于一個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的工程師來說,這是一筆天文數字。也是一個無法解釋的、帶著血腥味的數字。
“陳工……”沈青云的聲音在顫抖,她看著那個自己一直當成師長尊敬的人,“這……這是怎么回事?”
陳工的心理防線,在鐵證面前,徹底崩塌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眼鏡也摔到了一邊。
“我……我女兒在國外治病……需要很多錢……”他語無倫次,聲音里帶著哭腔,“他們說……只是讓飛機返航,不會出人命的……他們說王振會沒事的……”
一句話,全盤招供。
房間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信任的崩塌,只在一瞬間。那塊被替換的電路板,和此刻陳工的倒下,在眾人心中重疊。
高建軍揮了揮手,兩名警衛立刻上前,將癱軟的陳工架了起來。
杜宇澤收回了投射的畫面,主屏幕恢復了一片空白。他走到自己的控制臺前,在命令行里敲下了最后一行字。
【目標鎖定。協議結束。】
他關掉了電腦。整個過程,他甚至沒有多看陳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