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夜的喧囂散去時,已是深夜。
允遂星坐在窗前,看著庭院里那棵被紅燈籠映得發紅的石榴樹,手里捏著那枚墨連御送的青梅玉簪,指尖微涼。房里的紅燭燃得正旺,映著滿室喜慶,卻暖不了她心底的寒意。
陳微禮的陪嫁嬤嬤送來了合巹酒,語氣恭敬卻疏離:“允姑娘,夜深了,該歇息了。”
允遂星搖了搖頭:“我再坐會兒。”
嬤嬤沒再多言,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房門關上的瞬間,房里的寂靜幾乎要將人吞噬。她能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絲竹聲,想必是前廳的賓客還未散盡。
這場婚禮,她是妾,是見不得光的存在。陳家大小姐鳳冠霞帔,接受全府乃至京城的祝福;而她,只能從側門入府,連拜堂都沒有資格。
“呵。”允遂星自嘲地笑了笑,將玉簪插回發間。她曾以為愛情能抵御一切,如今才明白,在權勢門第面前,真心有時輕如鴻毛。
她推開房門,走到庭院里。今夜的月色極好,清輝灑滿大地,將紅燭的光都比下去幾分。她仰頭望著那輪圓月,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辨認星象,說月亮圓一次,人間就多幾分圓滿。可此刻的圓滿,卻不屬于她。
“在看什么?”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幾分酒后的微醺。
允遂星回頭,見墨連御不知何時站在那里,身上的大紅喜袍還未換下,墨發上的紅綢隨著夜風輕輕飄動。他的眼底帶著紅血絲,顯然是喝了不少酒,卻依舊身姿挺拔,眼神清亮。
“在看月亮。”允遂星轉過身,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
墨連御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夜空:“今日的月亮,是挺圓的。”
兩人并肩站著,一時無話。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更梆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府里的規矩多,若有下人怠慢你,不必忍著。”墨連御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我已吩咐過,你的院子,除了我的人,誰也不準隨意進出。”
允遂星側頭看他,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他的眉宇間帶著疲憊,卻依舊緊緊鎖著一絲堅定。
“墨連御,”她輕聲問,“你后悔嗎?”
后悔用這樣的方式將她留在身邊,后悔讓她受這樣的委屈。
墨連御沉默片刻,轉頭看著她,眼神認真:“娶你,我從不后悔。只是……讓你受委屈了。”
他伸出手,想像從前那樣拂去她鬢邊的碎發,卻在指尖即將觸到時停住,轉而握緊了拳頭:“再給我一點時間,遂星。我會讓一切回到正軌。”
允遂星沒有說話,只是重新望向月亮。她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人心易變,更何況是在這深宅大院里。
“我該去正院看看了。”墨連御的聲音低了幾分,帶著無奈,“陳尚書在府里留了眼線,今夜我若不去,怕是會惹來麻煩。”
允遂星點點頭,沒有挽留。這是他的責任,也是這場荒唐婚約里,他必須扮演的角色。
墨連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往正院的方向走去。大紅的喜袍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將兩人遠遠隔開。
允遂星站在原地,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緩緩收回目光。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悶得發慌。
墨連御來到正院時,陳微禮正坐在窗邊看書,身上已換了素色的寢衣,長發松松地挽著,不見絲毫新嫁娘的嬌羞,只有一片淡然。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放下書卷,對著墨連御淺淺一笑:“回來了。”
“嗯。”墨連御在她對面坐下,開門見山,“陳姑娘,我知道你嫁入墨家并非本意。有些話,我想我們該說清楚。”
陳微禮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墨公子請講。”
“你我雖是夫妻,卻只是名義上的。”墨連御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不會碰你,更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府里的中饋,你暫且掌管著,等遂星熟悉了,我會讓她接手。”
陳微禮抬眼,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就不怕我向父親告狀?”
“你不會。”墨連御看著她,“你若想告狀,今日便不會去見遂星,更不會提出教她打理事務。”
陳微禮笑了笑,放下茶杯:“墨公子倒是坦誠。既然如此,我也有幾個條件。”
“你說。”
“第一,對外,你我需維持恩愛夫妻的假象,至少在我教會允姑娘打理府中事務之前,不能讓外人看出破綻。”陳微禮條理清晰,“第二,我的院落,你可以來,但不能留宿,更不能碰我分毫。”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了些:“第三,墨家的爭斗,我可以幫你,但不能牽連到陳家。待我與你和離后,你需保證陳家在朝中的地位不受影響。”
墨連御頷首:“可以。只要你遵守約定,我答應你的條件。”
“好。”陳微禮站起身,對著墨連御微微頷首,“夜深了,墨公子請回吧。”
墨連御也站起身,轉身離開了正院。大紅的喜袍在夜色里飄動,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卻暖不了這深宅大院的冰冷。
他沒有回自己的書房,而是徑直走向了允遂星的院落。
聽到敲門聲時,允遂星正坐在床邊發呆。打開門,看到墨連御站在門外,身上依舊穿著那件大紅的喜袍,她愣了愣:“你怎么回來了?”
“有些話,想跟你說。”墨連御走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房里的紅燭依舊燃著,映得兩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很長。墨連御走到她面前,脫下身上的大紅喜袍,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瞬間褪去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親近。
“我和陳姑娘說好了。”他看著允遂星,眼神真誠,“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我不會碰她。府里的事,她會教你,等你能獨當一面,她便會和我和離。”
允遂星抬起頭,撞進他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絲毫隱瞞,只有坦誠和期許。她的心微微一動,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和不安,似乎消散了些。
“真的?”她輕聲問,帶著一絲不確定。
“真的。”墨連御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他用掌心的溫度一點點焐熱,“遂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相信我,這只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我定會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允遂星看著他認真的樣子,點了點頭:“我信你。”
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多了幾分篤定。或許是他眼底的真誠太過耀眼,或許是她心底深處,始終不愿放棄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
墨連御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間點亮了他的眉眼。他拉著允遂星走到床邊坐下,拿起桌上的梳子,輕輕梳理著她的長發。
“今日累了吧?”他的聲音很輕,帶著溫柔的笑意。
“還好。”允遂星的臉頰微微發燙,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偶爾觸到她的頭皮,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以后在府里,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墨連御一邊梳著,一邊輕聲道,“祖母那里,我已經說過了,她很喜歡你。我娘也會護著你。至于其他人……”
他頓了頓,語氣冷了幾分:“若有人敢刁難你,不必忍著,告訴我便是。”
允遂星“嗯”了一聲,心里暖暖的。原來被人護著的感覺,是這樣的。
墨連御梳好頭發,將梳子放回桌上,轉身坐在她對面,看著她:“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在雨巷里,你被我的馬濺了一身泥。”
允遂星想起那日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記得。那時候覺得你冷冰冰的,像塊石頭。”
“現在呢?”墨連御挑眉,眼里帶著一絲戲謔。
“現在……”允遂星看著他,臉頰微紅,“現在覺得,你這塊石頭,確實是暖的。”
墨連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臉頰,指尖的溫度燙得她微微一顫。他的眼神越來越深邃,里面像是藏著一片星空,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遂星。”他低聲喚她的名字,聲音沙啞。
“嗯?”允遂星的心跳得飛快,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吻并沒有落下。她睜開眼,見墨連御正看著她,眼底帶著一絲克制的笑意:“夜深了,睡吧。”
允遂星愣住了,隨即臉頰燒得更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哦。”
墨連御吹熄了桌上的紅燭,只留下一盞床頭的小燈。他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則在床邊的軟榻上躺下,閉上了眼睛。
房里靜悄悄的,只有兩人均勻的呼吸聲。允遂星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能聽到他平穩的呼吸聲,心里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定。
“墨連御,”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你睡了嗎?”
“沒。”墨連御的聲音從軟榻上傳來。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允遂星問,這個問題在她心里藏了很久。
墨連御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或許是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沒有的東西。”
看到了她的堅韌,她的真誠,她的善良。在這爾虞我詐的深宅大院里,她像一株倔強生長的艾草,帶著蓬勃的生命力,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允遂星沒有再問,只是靜靜地躺著。她知道,有些答案,不必說出口,用心感受便好。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軟榻上那道身影上,柔和了他的輪廓。允遂星看著他的睡顏,嘴角忍不住揚起一抹淺笑。
這個夜晚,他們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并肩躺著,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卻像是把過去所有的疏離和隔閡都驅散了。
紅燭燃盡,天光漸亮時,兩人才淺淺睡去。雖一夜未眠,眼底帶著疲憊,心里卻盛滿了暖意。
允遂星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墨家的爭斗,外界的流言,都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但只要身邊有這個人,她就有勇氣走下去。
而墨連御醒來時,看著床上熟睡的容顏,心里暗暗發誓,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他都要護她周全,給她一個真正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