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在夜晚依舊帶著幾分不肯退讓的、濕冷的寒意。晚上十點,高三教學樓里那片明亮的燈火,終于一盞盞地熄滅了,像一片退潮疲憊的光海。結束了一整天高強度學習的學生們,如同被放出閘的魚群,喧鬧著涌出校門,很快又匯入城市夜晚安靜的街道,各自散去。
路燈在地面上投下一圈圈暖黃色的、孤獨的光暈。
風信子很自然地挽住了身旁人的手臂,將自己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依賴地靠了過去。她能感覺到,身旁那具屬于人類的、溫熱的身體,正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混合著書本油墨味和些許疲憊的氣息。她將臉頰貼在他那件被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外套上,感受著他的溫度。
“吳桐,”她仰起頭看著他被路燈勾勒出線條清晰的側臉,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我們回去點個外賣吧?我看手機上說,樓下那家新開的燒烤店,評價還不錯。你想吃烤茄子還是烤生蠔?或者,我們都點一份?”
她自顧自地說著,像是在計劃一件無比重要而又讓人期待的事情。
“其實……你不用那么努力的。”
她忽然又輕聲地、有些沒頭沒腦地冒出了一句。
“我這幾天,把你之前玩過的那些游戲都研究了一下。它們的底層邏輯和操作模式,我已經完全掌握了。根據數據分析,以我的反應速度和計算能力,如果去當代練的話,達到頂尖水平的概率是99.8%。我們完全可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身旁的人,輕輕地、用一種不容置辯的溫柔力道,捏了捏她挽在臂彎里的手。
“而且,我看了股市那些紅紅綠綠的、會跳來跳去的線條。”她換了個思路,繼續用她那套獨特的邏輯試圖說服他,“我發現它的波動,好像也是有規律可循的。只要能找到那個核心算法,賺錢應該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所以,你真的不用每天都學到這么晚,太辛苦了。”
她不喜歡看到他臉上帶著疲憊的樣子。在她看來,既然有更簡單更高效的、可以獲取生存資源的途徑,為什么還要選擇這種最辛苦、最原始的、需要消耗大量生命能量的方式呢?
身邊的人只是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他側過頭,路燈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像兩點微弱而又溫暖的星火。
“我知道,”他終于開口了,聲音里帶著一點點被晚風吹散的、好聽的笑意,“我知道我的風信子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不管是打游戲還是別的什么,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做到最好。我很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想為我分擔。”
他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接下來的語言。
“但是,風信子,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一樣。”他輕輕地動了動被書包帶子勒得有些發酸的肩膀,語氣平靜而又認真,“我確實可以什么都不干,就每天躺在家里,等著我的天才女朋友賺錢養我。那樣會很輕松,很舒服。可是,那樣的話,我每天看著你,心里會不踏實的。”
“我想為你做點什么。為你,也為我們這個家。我想通過我自己的努力,去給你買那條你最喜歡的、帶著蕾絲花邊的裙子。我想在夏天的時候,帶你去海邊,給你買最大最甜的那個冰淇淋。我想在我們結婚的時候,親手為你穿上那件全世界最漂亮的婚紗。這些事情,如果不是我親手去做的,對我來說,就好像都失去意義了。”
他呼出的氣,在微涼的空氣里,凝成了一小團轉瞬即逝的白霧。
“我知道,在你看來,我每天這樣熬夜刷題,背那些枯燥的單詞,可能是一件很蠢、效率很低的事情。但是,對我來說,每當我解出一道很難的數學題,每當我的模擬考分數又提高了一點點,我就會覺得,我離那個能給你更好生活的未來,又靠近了一小步。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很幸福。”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認真地看著她。
“所以,可以讓我繼續做這些很蠢的事情嗎?”
風信子安靜地望著他,那雙在夜色中顯得愈發純粹的紅色眼眸,清晰地倒映著他那張帶著些許固執些許懇求,卻又充滿了溫柔光芒的臉。
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明白了,對于眼前這個她深愛著的人類男孩來說,努力這件事本身,就是他感受幸福、確認自我價值的一種方式。那是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名為“愛”的邏輯。
她的嘴角,緩緩地向上揚起了一個無比溫柔的、充滿了理解與珍重的弧度。她松開了挽著他手臂的手,轉而伸出手,與他那只帶著些許薄繭的手,十指相扣。
“一點也不蠢。”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足以安放他所有的堅持與溫柔。
吃過晚飯,偽人父親吳大勇同志捧著他的保溫杯,回房間去研究《老年養生廣場舞一百式》了。客廳里那盞模仿壁爐火焰的落地燈被擰到了最暗,只剩下書房里那盞白色的護眼臺燈,不知疲倦地在書桌上投下一片明亮而又安靜的光暈。
墻上的時鐘,指針滴答、滴答地走著,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吳桐正坐在書桌前,攤開一本厚厚的、寫滿了各種公式和圖形的數學五三。高三的夜晚,總是被這些無窮無盡的習題填滿,枯燥乏味,卻又因為某種明確的目標而顯得不那么難以忍受。
他剛寫完一道復雜的解析幾何,正準備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門被吱呀一聲,輕輕地推開了。
他下意識地回頭,然后,手里的那支自動鉛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門口站著的,是一個他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個人很高,目測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身形不再是往日那個纖細嬌小的少女模樣,而是變得凹凸有致、充滿了成熟女性的、驚心動魄的曲線。一頭銀色的長發被松松地挽成了一個優雅的發髻,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在臉頰旁,平添了幾分慵懶的風情。她臉上架著一副無框的平光眼鏡,鏡片后的那雙紅色眼眸,因為角色的代入而顯得冷靜理智,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屬于上位者的審視感。
最要命的是,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寬大的、屬于他的白襯衫。那件襯衫對他來說只是合身,穿在她那被刻意調整過的、豐滿的身體上,卻被撐得緊緊的,扣子間的縫隙若隱若現,下擺堪堪遮到大腿根部,兩條修長筆直、包裹在黑色絲襪里的腿,就那么明晃晃地、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氣里。
“晚上好,吳同學。”
“風信子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踩著一雙不知道從哪里弄出來的黑色細高跟鞋,一步一步地,優雅地走了進來。高跟鞋的鞋跟敲擊在地板上,發出清脆而又曖昧的噠、噠聲,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鑒于你目前正處于沖刺階段,學業壓力巨大。為了能更高效地幫助你鞏固知識,提升成績,我經過嚴謹的數據分析和模型對比,決定從今晚開始,采用御姐模型正式為你提供一對一的、全方位的私人訂制輔導服務。”
她走到書桌前,伸出那只亮紅色指甲的纖長的手指,輕輕地點了點他面前那本攤開的五三,聲音冷靜而又充滿了磁性,像電臺午夜欄目的女主播。
“那么,現在,請告訴我,你在學習上遇到了什么困難?是這道關于雙曲線漸近線的題目讓你感到了迷茫,還是說,你對我這個全新的、為了你而存在的形態,感到了某種程度生理上的困惑?”
兩股溫熱的帶著腥甜味的液體,很不爭氣地,從吳桐的鼻腔里緩緩地流了下來。
“你你你……”他手忙腳亂地從桌上抽了兩張衛生紙,胡亂地塞住自己的鼻子,聲音因為鼻塞而變得甕聲甕氣的,“你趕緊給我變回去!還有,你又看手機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是不是?!”
“奇怪的東西?”風信子老師微微歪了歪頭,那雙紅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純粹無辜的困惑。她拿起放在桌邊的手機,點開了一個漫畫軟件,然后將屏幕轉向他,上面赫然是幾張從某些日本“學習資料”上打了厚碼的封面。
“我并沒有覺得奇怪。”她一本正經地解釋道,語氣像是在進行一場嚴肅的學術報告,“根據這份《頂級美女教師の秘密上門輔導·完全攻略》里的數據顯示,在為學生,特別是男性學生進行考前心理疏導與學業輔導時,采用這種‘反差感’的著裝,可以有效刺激其大腦皮層的活躍度,保守估計可以達到提升學習效率37.8%的顯著效果。”
“而且,”她指了指封面上那個被打了馬賽克,但依舊清晰可辨的“R18”角標,理直氣壯地說道,“資料上明確標注了,此教學方法適用于十八歲及以上的學習對象。吳同學,根據我的記錄,你已年滿十八歲。所以從邏輯上來說,我的行為完全符合操作規范,不存在任何違規之處。”
吳桐用那兩團沾了血的衛生紙,擦了擦依舊在往外淌的鼻血,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振振有詞的“風信子老師”,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感覺自己跟她根本就不在一個次元里。
他徹底無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