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年代 第一卷 第1章 會跳的青蛙

昨天的錦繡棉紡廠表彰大會依然余音裊裊，狀元加廠花林秀云成了話題的中心。

但一些心思活絡(luò)的人已經(jīng)眼睛朝外，探索“解放思想”的意義了！

聽過老黃牛叫嗎，哞……

對，棉紡廠的下班鈴聲就這個味，后音綿長，一股騷味。

哞聲響起……

女工們馬上松弛下來，青春的激情四射，七嘴八舌的開始嚷嚷，你大爺，她后媽的，笑聲不斷。

像是一下子從暮年回到了青春激情的時代，太蒙太奇了……

然后各自揉著發(fā)僵的腰，甩著酸麻的胳膊，爭先鞏后的走出這個看似保障生活的囚籠。

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機(jī)油混著棉絮、汗水酌著身體上說不清的酸臭味，這年頭洗澡都很奢侈的。

廠花加狀元林秀云直起腰，后背的骨頭“咔噠”輕響了一聲。

二十五歲，正是鮮亮的時候，可常年三班倒的紡織廠擋車工生活，還有家里家外連軸轉(zhuǎn)的操勞，早把那份水靈磨得只剩下溫婉輪廓下透出的韌勁兒。

她抬手抹了把額角，昨天的狀元驚喜并沒有讓她感覺到生活的甜蜜。

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熟練地彎腰，手指頭在機(jī)器肚子里飛快地?fù)芘獛紫拢炎詈笠稽c線頭捻斷、理清，又檢查了一遍梭子，這才直起身。

“秀云，還不走？”李紅梅的大嗓門從旁邊機(jī)臺傳來。

劉紅梅是她最好的閨蜜。

她正麻利地收拾東西，臉上帶著點掩飾不住的興奮。

“就走。”林秀云應(yīng)著，目光掃過李紅梅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底，那里露出一小角鮮艷的碎花布頭，不是廠里的料子。

她沒點破，只笑了笑。紅梅男人陳志遠(yuǎn)在廠辦，腦子活，路子野，總能弄點新鮮東西。

走出車間大門，冷風(fēng)刀子似的迎面刮過來，帶著濕漉漉的寒氣。

冬雨剛歇，地上汪著水，映著廠區(qū)昏黃路燈的光，坑坑洼洼。

林秀云縮了下脖子，把藍(lán)布工裝外套的領(lǐng)子使勁往上提了提，蓋住半張臉，只露一雙眼睛，清亮，帶著點疲憊的沉靜。

腳步踩在泥水地上，啪嗒啪嗒響。

穿行在同樣下班、裹著臃腫冬裝的人流里，朝著廠子后頭那片低矮擁擠的紅磚房家屬院走去。

那地方有個名兒，叫錦繡里。

名字挺好聽，里頭塞著的，是廠子里幾百戶人家的煙火氣、雞毛蒜皮，還有日復(fù)一日碾過去的平淡日子。

一路走過，招呼聲不斷。

“秀云回來啦！”

“狀元娘子，今兒可得加個菜啊！”

她微笑著回應(yīng)大家。

剛拐進(jìn)三號樓那道堆滿蜂窩煤和舊木箱的狹窄入口，一個小小的身影炮彈似的沖了過來，帶著一身寒氣，一頭撞進(jìn)林秀云懷里。

“媽！”兒子周小海仰著小臉，鼻尖凍得通紅，像顆小櫻桃，眼睛卻亮晶晶的，“你可回來啦！”

林秀云趕緊蹲下，用冰涼的手捧住兒子凍得發(fā)涼的小臉蛋，使勁搓了搓：“小海！不是讓你在屋里等嗎？凍壞了咋辦？”

她解開自己那條舊得發(fā)硬的灰色羊毛圍巾，一圈圈纏在兒子細(xì)瘦的脖子上，幾乎把他半張臉都包了進(jìn)去，只露出那雙亮得過分的眼睛。

“屋里悶！”周小海甕聲甕氣地說，小手卻緊緊攥著媽媽的衣角。

“喲！林家嫂子，回來啦？”一個帶著明顯腔調(diào)、又尖又利的聲音斜刺里插進(jìn)來。

林秀云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她抱起兒子，直起身。

果然，二樓樓梯拐角那個小小的公共水龍頭邊上，馬蘭花正佝僂著腰在刷一個搪瓷痰盂。

她裹著件辨不出原色的舊棉襖，頭發(fā)用幾根黑卡子胡亂別在腦后，幾縷花白的碎發(fā)被水汽貼在額角。

她停下動作，渾濁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林秀云臉上、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那個扁塌塌的工具包上，嘴角撇了撇，拖長了調(diào)子：“嘖嘖，瞧瞧你家小海這臉凍的！要我說啊，還是你家建剛本事大，這大冷天的，又鉆哪個機(jī)器底下‘救火’去了吧？這勞模啊，當(dāng)?shù)每烧鎵颉鷮崱　?/p>

這話聽著像是夸，可那股子酸溜溜、等著看熱鬧的味兒，隔著水汽都嗆人。

馬蘭花是錦繡里有名的“喇叭花”，啥事經(jīng)她一傳，保管添油加醋，面目全非。

前陣子林秀云偷偷幫街道小廠改了兩件衣服，換了幾張糧票的事，就是她嘴里“林家媳婦不安分，想學(xué)南方搞資本主義尾巴”給嚷嚷出去的。

林秀云心里像被根小刺扎了一下，臉上卻沒什么波瀾，只淡淡回了句：“馬大姐，忙著呢。”

她沒接話茬，抱著兒子側(cè)身從馬蘭花旁邊擠過，踏上通往三樓那踩上去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身后，馬蘭花刻意拔高的、跟鄰居搭話的嗓門又響了起來，不用聽也知道在編排什么。

“媽，”小海把腦袋從圍巾里鉆出來一點，湊到林秀云耳邊，熱氣噴在她冰涼的耳垂上，小聲告狀，“馬嬸剛才跟樓下王奶奶說，說你掙外快，膽子大，廠里知道了要罰你，還說爸爸只會修破機(jī)器…”

林秀云抱著兒子的手臂緊了緊，沒說話，只是加快腳步爬上三樓。

走廊里光線更暗，各家門口堆著煤爐、白菜、腌菜壇子，擠擠挨挨。

自家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虛掩著，門框上掛著塊寫著“光榮之家”的小木牌，漆都快掉光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熱油和飯菜的香味從門縫里飄出來，暫時驅(qū)散了走廊里的陰冷和霉味。

推開門，屋里比走廊暖和不了太多。

一只燒得通紅的煤球爐放在屋子中央，上面坐著一口黑黢黢的鋁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白汽。

爐子的熱量有限，只堪堪驅(qū)散了方寸之地逼人的寒氣。

一張舊方桌，幾把椅子，一個掉了漆的木頭碗柜，還有靠墻那張占了小半間屋的大木床，這就是全部家當(dāng)。

周建剛果然還沒回來。

“媽，餓。”小海一進(jìn)門就從媽媽懷里溜下來，眼巴巴地盯著爐子上的鍋。

“好，先洗把臉。”

林秀云舀了點爐子上溫著的水，給兒子擦臉洗手。

水有點燙，小海齜牙咧嘴地忍著。

剛擦完，門口就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廠保衛(wèi)科的孫干事直接往屋里扎：“廠長！吳廠長在不在你家？”

吳廠長就住林秀云家斜對門。

“沒在，是不是還在廠里……”劉秀云看著心急火燎的孫干事有點奇怪。

孫干事塞給她一個紙條，話沒說完，風(fēng)似的沖了出去，直奔斜對門。

“廠長！吳廠長！快開門！出事了！出大事了！”

對門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吳廠長那件筆挺的中山裝剛脫了一半，還掛在胳膊上，露出里頭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衣。

他臉上還殘留著大會主席臺上的春風(fēng)得意，被孫干事這通砸門攪得只剩下驚愕和被打擾的不悅：“小孫？慌什么！天塌了？”

孫干事幾乎是撲過去的，一把抓住吳廠長的胳膊，把人往里屋拽，聲音壓得極低，卻因為過于急促而嘶啞變形，但這一句話像手榴彈，狠狠炸進(jìn)了這平靜了幾十年暮色四合的大院：

“……宏海…倉庫…棉紗…人贓并獲…保衛(wèi)科扣下了……”

聲音戛然而止，門“砰”地一聲在孫干事身后關(guān)死。

可就是那幾個詞，足夠了。

林秀云手里的毛巾，“啪嗒”一聲掉在剛擦干凈的桌面上。

她站在門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剛聚集起來的家里的熱乎氣，瞬間被抽得干干凈凈。

吳宏海？那個吳廠長家眼高于頂、走路帶風(fēng)的高中生兒子？偷棉紗？人贓并獲？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識扭頭看向保持著開門的姿勢周建剛，斜對門那扇門再沒打開。

平靜只是風(fēng)暴前的假象。

“砰砰砰——手榴彈終于爆了”

整個樓道，整個大院，轟然炸響！

“我的老天爺！聽見沒？吳宏海？偷廠里棉紗？”

“人贓并獲！保衛(wèi)科都抓現(xiàn)行了！”

“這膽子…這膽子是鐵打的啊？廠長的兒子啊！”

“完了完了…老吳這張臉…算是丟到姥姥家了…”

“平時看著人五人六的，背地里干這種勾當(dāng)？呸！”

議論聲、驚呼聲、嘆息聲、幸災(zāi)樂禍的嘖嘖聲……像開了閘的洪水，從每一扇敞開的門里洶涌而出，瞬間淹沒了小小的樓道。

空氣里那點飯菜香和煙火氣，被一種獵奇的、興奮的、帶著冰冷腥味的躁動徹底取代。

周建剛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幾乎把整個門框堵嚴(yán)實了。

他穿著和林秀云同款的深藍(lán)工裝，上面蹭滿了黑乎乎的油漬，臉頰上還有一道沒擦干凈的油印子，頭發(fā)被汗水黏在額頭上，整個人像剛從油罐里撈出來，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

“爸！”小海歡呼一聲撲過去。

“哎！小兔崽子，別蹭！”

周建剛趕緊側(cè)身避開，臉上卻擠出點笑，彎腰用還算干凈的手背蹭了下兒子的臉蛋，“冷吧？”

“建剛，快洗洗，吃飯。”

林秀云趕緊把紙條塞進(jìn)兜里，把一盆熱水端到門口的小板凳上，又遞過去一塊快看不出原色的毛巾。

周建剛“嗯”了一聲，蹲在門口，嘩啦啦地洗著臉和手，冰冷的水花濺到地上。

林秀云揭開鍋蓋，熱氣“呼”地騰起。

鍋里是雜糧米飯，上面蒸著一碗咸菜炒黃豆，一小碟切得細(xì)細(xì)的蘿卜干，旁邊還有個豁了口的藍(lán)邊碗，里面是幾片薄得透亮的白肉，底下墊著幾根青菜——那是家里唯一的葷腥。

飯菜擺上桌，一家三口圍爐坐下。

昏黃的燈泡懸在頭頂，光線勉強照亮方寸桌面。

小海扒著飯，眼睛卻總往門口瞟。鄰居家孩子的笑鬧聲、鐵皮玩具“呱啦呱啦”的響聲，隔著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傳進(jìn)來。

“媽…”小海扒拉完碗里最后一粒米，舔了舔嘴唇，小聲說，“鐵蛋…今天又玩那個鐵皮青蛙了，一擰發(fā)條，它就跳，跳好遠(yuǎn)…綠色的，眼睛還會動…”

他聲音越說越小，最后幾乎成了蚊子哼哼，但那雙眼睛里的渴望，亮得灼人。

周建剛端著碗的手頓了一下，眉頭習(xí)慣性地擰起。

他沒看兒子，只是盯著碗里那幾片薄薄的肉，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悶聲悶氣地說：“瞎想啥呢？那玩意兒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咱廠里工資月月發(fā)，日子…穩(wěn)當(dāng)。”

他夾起一片白肉，放進(jìn)小海碗里，“吃肉。”

肉片躺在雜糧飯上，微微顫著。

小海沒動筷子，低著頭，手指摳著桌沿上一條裂縫。

空氣里只剩下煤爐里煤塊燃燒時細(xì)微的噼啪聲，和隔壁鐵皮青蛙那惱人的、單調(diào)的“呱啦——呱啦——”。

林秀云默默吃著咸菜炒黃豆，又咸又硬的豆子硌得牙根有點發(fā)酸。

她看著兒子頭頂小小的發(fā)旋，看著丈夫被油污浸得發(fā)黑開裂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周建剛那句“穩(wěn)當(dāng)”，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口，悶得她喘不過氣。

這日子，是穩(wěn)，穩(wěn)得像一潭死水，扔塊石頭都激不起一點像樣的漣漪。

可這死水里，泡著兒子眼巴巴的渴望，泡著丈夫手上洗不掉的油污，泡著她自己心里那點不甘心，一天天，一月月。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舊棉襖的口袋。

里面只有薄薄的幾張紙片——幾張皺巴巴的糧票、幾毛零票。

這是她全部的家當(dāng)，也是她偷偷幫人縫補、改衣服攢下的最后一點底氣。

就在這時，墻角那臺蒙著布套的舊收音機(jī)，像被掐住了脖子，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電流“滋啦”聲，打破了屋里沉重的寂靜。

接著，一個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無比清晰的男聲，穿透了噪音，硬邦邦地撞進(jìn)這間狹小冰冷的屋子：

“……全會高度評價了關(guān)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問題的討論…決定把全黨工作的著重點轉(zhuǎn)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上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解放思想”四個字，像帶著棱角的冰雹，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周建剛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又念這些…關(guān)掉關(guān)掉，吵得腦仁疼。”他伸手就要去拔那根纏滿膠布的電線插頭。

“別關(guān)！”林秀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

周建剛的手停在半空，扭頭看她，眼神里帶著疑惑。

林秀云沒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收音機(jī)那蒙著灰的木質(zhì)外殼上，又像是穿透了它，看向很遠(yuǎn)的地方。

那里面?zhèn)鞒龅拿恳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尖上，帶著一種陌生又滾燙的悸動。

她嘴里嚼著那粒咸豆子，咸味里，似乎又嘗到了一點別的、極其微弱的、帶著鐵銹和機(jī)油味的……希望？

她慢慢放下筷子，手指在口袋里捻著那幾張薄薄的糧票，紙片粗糙的邊緣摩擦著指腹。

心跳得有點快，撞在肋骨上，咚，咚，咚，像她偷偷踩縫紉機(jī)時的節(jié)奏。

隔壁鐵皮青蛙的“呱啦”聲停了。

小海也抬起頭，懵懂地看著媽媽，又看看那臺還在嗡嗡作響的收音機(jī)。

周建剛則看著林秀云，看著她眼中閃爍的、一種他許久未見的光亮，眉頭擰得更緊，臉上寫滿了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林秀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反而讓那股燒灼感更清晰了。

她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干脆。

“小海，自己把碗放好。”她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wěn)，“建剛，我出去一下，找紅梅問點事。”

沒等周建剛開口，她已經(jīng)走到門邊，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綠漆木門。

走廊里陰冷的穿堂風(fēng)吹進(jìn)來，撲在她臉上。她頓了頓，沒回頭，反手帶上了門。

在路上，她摸出兜里那張揉皺的紙條，上面潦草幾個字：“秀云，我對不起你，是我混蛋。我沒臉求你啥，等我出來。等我混出個人樣。

宏海」

潦草的鉛筆字，像幾條扭曲掙扎的蚯蚓。

她的思緒飄回到了高中時代，吳宏海是她最欣賞的男同學(xué)，也可以說是她的初戀，但這一切都已經(jīng)在歲月的煙火中遠(yuǎn)去。

她去了李紅梅家，穿過二樓馬蘭花投來的探究目光，一直走到了一樓東頭那戶門口。

門敞開著，里面透出比別家亮堂得多的燈光，還隱隱有鄧麗君軟綿綿的歌聲飄出來。

陳志遠(yuǎn)就站在門口，正拿著塊抹布擦他那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車的大梁，擦得锃亮，映著燈光晃眼。

他男人陳志遠(yuǎn)穿得也比旁人齊整，毛呢中山裝，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看見林秀云過來，臉上立刻堆起笑，帶著點生意人的精明熱絡(luò)：

“喲，秀云妹子？稀客啊！找紅梅？她剛出去打醬油了。”

林秀云站在門口昏黃的燈光下，樓道穿堂風(fēng)吹得她額前碎發(fā)拂動。

她沒看那輛嶄新的自行車，目光直直落在陳志遠(yuǎn)那張帶著笑意的臉上。

她攏了攏舊棉襖的衣襟，像是要攏住自己急促的心跳，又像是要攢起全身的力氣。

開口時，聲音有點發(fā)緊，但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咬得很重：

“志遠(yuǎn)哥，”她頓了頓，喉頭滾動了一下，才繼續(xù)問，“你上回說的…南方那邊，真有縫紉機(jī)賣？”

走廊盡頭那扇破窗沒關(guān)嚴(yán)實，寒風(fēng)嗚咽著擠進(jìn)來，卷起地上一點浮塵。

陳志遠(yuǎn)擦車的手停在半空，抹布搭在亮閃閃的車大梁上。

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開更深的、了然于胸的紋路。

他站直了身體，那身筆挺的毛呢中山裝似乎也帶上了點不一樣的氣勢。

“嘿！”他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終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信號，“我就說嘛！秀云妹子你這雙巧手，窩在車間里擋車，屈才！”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熱勁兒，朝林秀云湊近一步，“有！怎么沒有？上海產(chǎn)的‘蝴蝶’牌，嶄嶄新！就是…”

他搓了搓手指，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票子要足，路子嘛…哥有！”

林秀云的心，隨著他那句“票子要足”，猛地沉了一下，隨即又被“哥有”兩個字猛地托起，懸在半空，瘋狂地、不受控制地鼓噪起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