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突然凝滯了。
林秀云半邊身子僵硬,按著箱蓋的手冰涼,而捂著布的那只手心卻全是汗,濕漉漉地貼著那塊簇新的勞動布。
她想解釋,舌頭卻像被凍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小海嚇得縮在爸爸腿邊,小臉煞白,大氣不敢出。
周建剛的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線。
他沒吼,也沒摔東西,只是那眼神,像冰錐子,刮過林秀云的臉,又狠狠剜了一眼她懷里那塊藏不住的布。
然后,他猛地彎腰,一把抱起嚇懵了的小海,動作帶著一股壓抑的蠻力,轉身就走。
“爸?”小海帶著哭腔。
周建剛沒應,抱著兒子幾步就跨到床邊,把他往床里側一塞,動作有些粗魯。
他自己也踢掉鞋子,重重地躺下去,背對著整個屋子,像一堵冰冷決絕的墻。
被子被他猛地扯過頭頂,蒙住了頭,也隔絕了所有。
屋里只剩下開水壺沉悶的咕嚕聲,還有林秀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慢慢直起身,手指冰涼地松開箱蓋。懷里那塊布,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胸口發疼。
她看著床上那團隆起的、無聲無息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壺還在憤怒冒氣的開水,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委屈猛地沖上眼眶,鼻尖酸得厲害。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那點濕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哭了,就真輸了。
她默默地走到桌邊,小心地拎起那壺滾燙的水。
壺壁燙手,她忍著,挪到墻角。
又拿起抹布,擦干凈桌上濺出來的水漬。
每一個動作都放得很輕,生怕再驚動床上那尊沉默的火山。
這一夜,床板中間那條無形的冰河,凍成了冰川。
林秀云縮在床里側,身體僵硬。
周建剛背對著她,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連一絲熱氣都透不出來。
小海夾在中間,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睡夢里也不安穩,偶爾發出幾聲抽噎。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瓦片,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人心上。
第二天,陰雨綿綿。空氣又濕又冷,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
周建剛起得比往日更早,動靜卻放得極輕。
林秀云閉著眼裝睡,聽著他窸窸窣窣地穿衣,拿起工具袋,開門,關門。
腳步聲在濕漉漉的樓梯上很快消失。
他走了,連一句“走了”都沒留下。
屋子里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卻一點沒少,反而因為他的離開,顯得更加空蕩冰冷。
林秀云睜開眼,看著灰蒙蒙的窗戶。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冰冷的淚痕。
她坐起身,腰側被撞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小海也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空蕩蕩的那半邊床,小嘴癟了癟,沒敢問。
早飯吃得沒滋沒味。林秀云把小海送去廠幼兒園,李紅梅當班。
李紅梅一看她臉色,就皺起了眉,把她拉到一邊:“咋了這是?眼窩都青了?跟建剛吵嘴了?”她壓低聲音,“是不是…那塊布的事兒?”
林秀云苦笑一下,搖搖頭,沒力氣細說,只啞著嗓子道:“沒事,紅梅。孩子…你多看著點。”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是昨晚悄悄數了又數的毛票,卷成一小卷。
“幫我…給小海買倆肉包子吧,就說…就說廠里發的福利。”
她把那卷毛票塞進李紅梅手里。
李紅梅捏著那卷被汗水浸得有點發軟的零錢,看著林秀云蒼白憔悴的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成!交給我!你也…別硬扛著。”
雨下了一整天,沒停。
傍晚去接小海時,雨更大了,冰冷的雨點砸在傘面上,噼啪作響。
林秀云把小海護在傘下,自己的半個肩膀很快就被打濕,寒氣順著濕透的布料往里鉆。
剛走到樓下,就看見馬蘭花端個搪瓷盆在水房門口接屋檐水。
看見她們娘倆,馬蘭花那雙渾濁的眼睛立刻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尤其在小海身上停了好幾秒,嘴角撇了撇,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穿透雨聲飄進林秀云耳朵里:“嘖嘖,瞧瞧,這年頭,大人不安分,孩子也跟著遭罪喲!淋得跟個落湯雞似的…”
林秀云腳步頓了一下,傘沿的水珠滴進她脖子里,冰涼。她沒回頭,也沒吭聲,只是把小海摟得更緊,加快腳步上樓。
身后馬蘭花那含沙射影的嘀咕,被嘩嘩的雨聲蓋過。
推開家門,一股比外面更陰冷的潮氣撲面而來。
屋里沒開燈,黑黢黢的。
周建剛還沒回來。
爐子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時候滅了,只剩一點暗紅的余燼,散發著微弱的暖意。
林秀云摸索著拉亮燈。昏黃的光線下,屋里更顯冷清。
她趕緊把小海濕了的外套脫下來,又拿干毛巾給他擦頭發。
小海蔫蔫的,不像平時那么有精神,小手也涼冰冰的。
“冷,媽…”小海往她懷里縮。
“乖,媽生火。”林秀云把他抱到床上,用被子裹好。
她走到墻角堆放蜂窩煤的地方,發現只剩最后兩塊了,又薄又小。
她費力地夾起一塊,塞進冰冷的爐膛,用火鉗小心地撥弄著那點余燼,想把它引燃。
潮濕的煤塊冒起一股嗆人的濃煙,卻半天不見明火。煙霧在狹小的屋子里彌漫開來,熏得人眼睛發澀。
好不容易,一點微弱的火苗才顫巍巍地竄起來,勉強舔舐著那塊濕煤。
屋里有了點暖意,但依舊驅不散那股浸骨的陰冷和濕氣。
林秀云蹲在爐子邊,看著那點隨時可能熄滅的小火苗,心里的疲憊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她想起李紅梅塞過來的那個舊報紙包,還塞在木箱里。
她走過去,掀開箱蓋,拿出那個包袱,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那塊厚實的深藍勞動布,還有那兩塊鮮艷的碎布頭——紅的像火,黃花布細碎明媚。
“媽,這是啥?”小海從被窩里探出小腦袋,好奇地看著那鮮亮的顏色。
林秀云看著兒子蒼白的小臉,心里一軟。她拿起那塊紅布和黃花布,走到床邊坐下。
“媽給你做個小玩意兒。”她聲音放柔了些,從針線笸籮里翻出針線,還有一小團舊棉花。
昏黃的燈光下,她低著頭,手指翻飛。
鮮紅的布剪成兩個圓溜溜的小片,黃花布剪成更小的圓,疊在紅布上,用針線細細地縫好,塞進一點舊棉花,再封口。
兩個圓鼓鼓、亮晶晶的布老虎眼睛就做好了,黃底紅花,透著股拙樸的喜氣。
她又拿起那塊深藍勞動布,剪下一塊邊角料,對折,針腳細密地縫合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布口袋。
把剩下的舊棉花塞進去,鼓鼓囊囊。最后,把那雙亮晶晶的布老虎眼睛,端端正正地縫在了小口袋的正前方!
一只憨頭憨腦、神氣活現的布老虎,就在她粗糙卻靈巧的手指間誕生了!深藍的身體厚實耐磨,鮮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哇!”小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忘了冷,忘了蔫,從被窩里伸出手,“小老虎!”
林秀云把還帶著她體溫的布老虎塞進兒子懷里。“抱著,暖和。”
小海緊緊摟住那只深藍底、亮眼睛的布老虎,小臉貼在粗糙卻厚實的布面上蹭了蹭,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周建剛回來了,帶著一身更重的濕氣和機油味。
他沒打傘,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工裝外套的肩膀處顏色深了一大片,顯然也淋透了。
他沉默地站在門口,像一尊冰冷的濕雕像。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爐膛里那點微弱跳躍、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上,眉頭習慣性地擰起。
然后,他看到了床上。
小海正抱著那只嶄新的、深藍色底、綴著鮮亮紅黃花眼睛的布老虎,笑得一臉滿足,小臉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乎也紅潤了些。
那只布老虎,針腳細密,眼睛炯炯有神,在灰暗冰冷的屋子里,像一小簇跳躍的、溫暖的火焰。
周建剛的目光,在那只簇新的布老虎上停留了好幾秒。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他只是沉默地脫下濕透的外套,掛在門后,露出里面同樣半濕的舊毛衣。
然后,他走到墻角,在他那堆油污的工具袋旁邊,默默蹲下。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指甲掐進手心。
她以為他又要鉆進那堆冰冷的零件里。
但周建剛沒有。
他從工具袋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來的不是扳手螺絲,而是一小卷灰白色的、嶄新的電工膠布。
他扯下一小截,粘粘的撕拉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接著,他又從那堆破零件里,翻找出幾根廢棄的、粗細不一的舊電線。
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著爐火微弱的光,低著頭,開始用他那雙沾滿洗不凈油污、指關節粗大的手,極其專注、極其耐心地,把那些廢棄的電線芯,一根一根地、用那嶄新的電工膠布,仔細地纏裹起來。
他纏得很慢,很仔細,像是在完成一件無比精密的活計。
膠布纏過的地方,留下整齊的螺旋紋路,覆蓋了電線原本破舊的顏色。
他纏了一根又一根。昏暗中,只有膠布撕拉的粘稠聲響,和他粗重卻壓抑的呼吸聲。
林秀云看著他沉默的背影,看著地上那幾根被他細心纏裹得煥然一新的舊電線,又看看懷里抱著布老虎、終于安穩睡去的兒子。
爐火微弱的光,跳躍在他寬闊卻顯得有些佝僂的肩背上。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纏電線。
他是在纏裹這個家里,那些冰冷、破舊、斷裂的東西。用他沉默的、笨拙的、屬于保全工的方式。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淅淅瀝瀝,敲打著江南漫長的冬夜。
爐膛里,那塊濕煤終于被微弱的火苗徹底引燃,發出穩定而溫暖的、橘紅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