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透了墨汁的絨布,沉沉壓在黑風島的灘涂上。沈玉微站在臨時搭建的軍帳外,望著遠處海面上若隱若現的船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平安符。
帳內傳來李修文壓抑的咳嗽聲。軍醫說那支箭上淬了毒,雖已拔出箭鏃,毒素卻順著血脈蔓延,至少要臥床靜養半月才能下床。
“還沒睡?” 清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沈玉微回頭,見蕭玦披著件玄色斗篷,手里提著盞燈籠。橘黃色的光暈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流動,竟柔和了幾分往日的冷硬。
“王爺也未安歇。” 她側身讓開半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燈籠上 —— 燈罩上繡著的纏枝蓮,與母親留在妝奩里的那塊絲帕一模一樣。
蕭玦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燈籠,忽然道:“這是二十年前,一位故人所贈。”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跳:“王爺的故人,是……”
“一個很像你的女子。” 蕭玦的聲音低了幾分,燈籠的光暈在他眼底投下細碎的陰影,“她也總愛穿銀灰色的勁裝,也總愛把短刀別在腰間。”
夜風卷起沈玉微的發絲,拂過臉頰時帶著微涼的癢意。她望著蕭玦手中的燈籠,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在掌心的那半塊玉佩 —— 與蕭玦腰間的羊脂玉,分明是從一塊玉料上剖下來的。
“王爺認識家母?”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蕭玦沉默片刻,轉身望向漆黑的海面:“當年我在長安求學,曾與你母親有過幾面之緣。”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她是個很勇敢的女子,敢獨自騎著馬去終南山打獵。”
沈玉微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些。母親在她的記憶里,永遠是端坐在繡架前的溫婉模樣,指尖拈著絲線,將纏枝蓮繡得栩栩如生。
“她還會武功?”
“不僅會,還比你父親厲害。” 蕭玦的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有次你父親被山匪圍困,是她提著弓箭殺進去救了人。”
這個故事讓沈玉微心頭劇震。她忽然想起母親妝奩底層那把纏著紅綢的牛角弓,原來那不是擺設。
“那后來呢?”
“后來她嫁給了你父親,我去了南疆。” 蕭玦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再后來,聽說她病逝了。”
沈玉微望著他緊握燈籠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忽然明白,那些帕子上的繡紋,玉佩上的刻字,都不是巧合。這個冷峻的靖安王,對母親有著非同尋常的情誼。
“王爺腰間的玉佩……”
“是她送的。” 蕭玦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說是保平安的。”
帳內的咳嗽聲再次響起。沈玉微收回目光:“夜深了,王爺早些歇息吧。”
蕭玦沒動,只是將燈籠塞到她手中:“拿著。夜里風大,別著涼。” 說罷轉身走入夜色,玄色斗篷的下擺掃過草叢,驚起幾只螢火蟲。
沈玉微握著溫熱的燈籠,望著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母親的過往,蕭玦的情愫,像兩張交織的網,將她困在中央。
次日清晨,哨兵來報,海面上的船隊已增至三十余艘,船上插著的竟是大靖的旗幟。
“大靖船隊?” 沈玉微展開哨兵帶回的字條,上面用漢文寫著:“奉命援剿倭寇,望速開港口接應。”
蕭玦站在地圖前,指尖點在泉州港的位置:“不對勁。大靖與我朝雖有通商,卻從未派過援軍。”
“會不會是真的?” 沈玉微想起父親提過,大靖近年來也飽受倭寇侵擾,“或許是真心來幫忙的。”
“人心隔肚皮。” 蕭玦的目光落在字條末尾的印章上,“這‘備倭都司’的印鑒,邊緣有磨損,像是偽造的。”
正說著,李修文扶著帳簾走了出來,臉色依舊蒼白:“我看看。” 他接過字條,眉頭緊鎖,“這字跡模仿的是大靖總兵戚繼光的筆體,卻在‘援’字的捺腳上露了破綻。戚將軍的捺腳是回鋒的,這個卻是出鋒。”
沈玉微又驚又喜:“你怎么知道?”
“我曾在兵部見過戚將軍的手札。” 李修文笑了笑,牽動了肩上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這些人怕是假托大靖旗號的倭寇主力。”
蕭玦頷首:“李參軍說得對。傳令下去,關閉港口,布下疑兵陣,就說我軍已糧草耗盡,正準備撤退。”
沈玉微明白他的用意:“引他們上岸?”
“嗯。” 蕭玦的指尖在地圖上劃出弧線,“在鷹嘴崖設伏,那里三面環山,只有一條窄路可以通行。”
布置妥當后,沈玉微提著藥碗走進李修文的帳內。他正趴在案上繪制鷹嘴崖的地形圖,肩后的傷口滲出暗紅的血跡。
“怎么又起來了?” 她放下藥碗,按住他的肩膀,“軍醫說要靜養。”
“躺不住。” 李修文抬頭看她,眼中帶著歉疚,“本該我替你分擔的,現在卻……”
“我們之間說這些做什么。” 沈玉微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遞到他嘴邊,“快喝了吧,涼了就不好了。”
李修文順從地喝下,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紅痕 —— 那是昨夜握燈籠時被燙到的。他伸手想碰,卻又克制地收回:“下次小心些。”
沈玉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轉過身去收拾藥碗:“我去看看鷹嘴崖的布置。”
走到帳門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李修文正望著她的背影,眼中的溫柔像春日的陽光,幾乎要將她融化。沈玉微的臉頰發燙,匆匆走出了帳子。
鷹嘴崖的山道上,沈玉微正指揮士兵堆放滾石,忽然看到蕭玦站在崖邊,望著海面上的船隊出神。
“王爺在想什么?”
“在想你母親。” 蕭玦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她當年也在這里救過漁民。”
沈玉微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幾只漁船正在驚濤駭浪中起伏。
“她說,這片海看著溫柔,發起怒來能吞掉整個鎮子。” 蕭玦的指尖劃過崖邊的野草,“所以她總愛在海邊的礁石上刻平安符。”
沈玉微心中一動:“刻在哪里?”
蕭玦帶著她走到一塊巨大的黑色礁石前,撥開叢生的海草,礁石上果然刻著個模糊的 “安” 字,筆畫圓潤,正是母親的筆跡。
“她總說,平安二字最是難得。” 蕭玦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個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珍寶。
沈玉微望著他低垂的眼眸,忽然明白,他對母親的情誼,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故人。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愫,像崖邊的藤蔓,無聲無息地蔓延了二十年。
“王爺……”
“別告訴任何人。” 蕭玦打斷她,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冷硬,“包括你父親。”
海面上忽然傳來號角聲。沈玉微抬頭,見三十余艘船正緩緩向港口駛來,船頭站著的 “大靖士兵”,腰間卻佩著倭寇的彎刀。
“來了。” 蕭玦直起身,玄色斗篷在風中展開,“按計劃行事。”
沈玉微點頭,轉身走向埋伏點。經過礁石時,她回頭望了一眼,蕭玦仍站在那里,指尖停留在那個 “安” 字上,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帶著說不出的孤寂。
當第一艘船靠岸時,埋伏在鷹嘴崖的士兵們屏住了呼吸。沈玉微握緊手中的短刀,看著那些偽裝成大靖士兵的倭寇魚貫而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這場戲,該收場了。
而她與蕭玦、李修文之間的糾葛,才剛剛拉開序幕。母親的過往像根隱秘的刺,扎在三人之間,注定要在這場東南烽火中,被鮮血與淚水浸泡得愈發清晰。
崖邊的海浪拍打著礁石,將那個 “安” 字沖刷得愈發模糊。沈玉微知道,從今往后,平安二字,對他們三人而言,都將是奢侈的念想。
戰斗的號角,在暮色中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