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北疆,從江陽出發,得先坐班車到錦官城,然后坐火車到上圭,轉火車,過金城,再到烏城。
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
剛解放的時候,北疆不通鐵路。
直到五二年,上圭到金城的鐵路建成通車,歷時十年,才又將金城到烏城的火車開通,算是結束了北疆不通火車的歷史。
但這段鐵路的火車還處于蒸汽時代,是那種又破又慢的綠皮車。
在周景明的記憶中,還得過上兩三年,這種蒸汽機車才逐漸被燒油的內燃機車取代。
開這種蒸汽火車的司機挺遭罪,得兩人配合,一人開火車,另一人不停地往鍋爐中加煤。
駕駛室里的溫度很高,煤塵四散,司機們一年四季都“黑”著臉。
連帶著坐人的車廂里也黑乎乎的,吃饅頭的時候,都會啃著啃著,發現饅頭表面上落了些黑灰。
這樣的車里,自然也不可能像后世那樣有暖氣,冬天要靠燒煤取暖。
關鍵是,只有三十公里左右的時速,更是將這段漫長的旅程拉得更長了,一路走走停停,大概需要七八天的時間才能抵達烏城。
周景明不是第一次乘坐這趟火車,上車之前就早有準備,他特意買了不少口感好,香味濃,而且價格低廉,保存期長的火燒饃,備了兩個裝滿水的軍用水壺,另外還在舊書攤上挑著厚的小說買了兩本。
這些東西連帶著衣物,又將那個帆布雙肩包塞得鼓鼓囊囊。
餓了啃兩個火燒饃,渴了喝口水,困了還能將這帆布包抱在自己面前,腦袋往上面一放就能睡覺。
一開始的時候,車廂里擠滿了人,汗臭味、腳丫子味,還有人在里邊抽著旱煙,再加上不少人帶著雞、鴨之類的動物……
充斥在車廂里的復雜氣味,總是讓人在剛一進入車廂的時候,忍不住直皺眉,哪怕適應一兩個小時,還總是有莫名的古怪氣息鉆進鼻腔。
好在,周景明的座位臨窗,往上拉開窗子,灌進來的新鮮空氣能讓人好受些。
但到了晚上,又必須得關上,現在只是初春,晚上比較冷,而且,越往西北走越冷。
偶爾去趟廁所或是到車廂接頭處抽支煙,順便活動活動身體,等回來的時候,坐位上肯定會有無座的人找機會去坐著。
識趣的或是好說話的,見到周景明回來,簡單打個招呼,就會將坐位讓出來。
也有裝沒看見耍無賴的,周景明自然沒好臉色,三兩句說了沒反應或是耍橫,直接動手將人從坐位上拉扯出來。
還有一個,被周景明拉扯出來后,在一旁嘰嘰歪歪,跟周景明說:“喲呵,還挺橫!把票拿出來看看,要是跟老子一樣,也是站票,別怪老子跟你急!”
周景明只是瞥了他一眼,摸出插在腰間用于防身的匕首,往面前的小桌上一拍,那人頓時老實了,灰溜溜地抽身鉆進人群,也不知道去了哪一節車廂。
這年頭的火車,檢查沒那么嚴格,別說只是帶把匕首,有槍證的話,帶著槍上車的都有。
漫長的旅程,擁擠的車廂,小小的座位成了車廂里最舒服的容身之地,分毫不能讓,不然的話,遭罪的只會是自己,何況,有的人只會得寸進尺。
所以,收起助人之心,保證自己舒坦,很重要。
事實證明,亮過匕首的效果很好,之后,那座位哪怕周景明離開,也再沒有人去坐那座位。
兩本小說,一本《邊城》,一本《圍城》,周景明發現自己不適合這樣的書,看得有些費勁,于是走馬觀花,好在催眠效果很好,看上一陣,就讓人開始昏昏欲睡。
而睡眠,無疑是最好打發時間的方式。
即使如此,他也只是花了三天時間,把兩本書看完,似乎一回頭,發現自己連完整的故事梗概都串聯不起來,可見他看得有多糊涂。
無聊了,就在車上跟人瞎聊,時間一久也沒了話題。
出了嘉峪關,越往西人煙越少,戈壁無邊,沙漠無際,漸漸地,能看到綿延不絕的山脈躺在天際,到處一片廣袤蒼涼的景色。
好在,車里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但越是這樣,周景明心里越是警惕,到了現在,剩下在車里邊的人,有不少應該就是到北疆淘金的了。
北疆自古就是充軍發配的場所,一般人不會愿意來這鬼地方淘金。
愿意來的,大多也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盲流、刑滿釋放的人員,或者壓根兒就是逃犯。
這些人大多光棍一條,無牽無掛,不過越是這樣的人,越無所顧忌,陰險的手段、狠辣的心性,反而在北疆這樣的地方能混得很開。
干了數年地質勘探,周景明就知道有幾個本錢不小的金老板,都是在勞教農場走過一遭的人。
包括上輩子的周景明,也是一樣。
他認識的淘金客中,在各地勞教農場呆過的,占到半數。
這也是周景明不想從老家帶人來的原因。
他們的淳樸和那點田間地頭、鄰里之間的小算計,在這里不夠看,而且很致命。
沒有別的事情做,身邊也空了人,周景明將自己的小筆記本拿了出來,又取出一支鋼筆,開始翻看日記內容。
時隔四十年,說實在的,日記本里的內容,他已經非常模糊了。
主要是,上輩子筆記本丟失,五年后走出勞教農場來到北疆,他曾嘗試著憑記憶去尋幾個印象比較深刻的有金苗的地方,發現那些金窩子,要么已經被人淘過的,要么是被人先占了。
數萬計的淘金客在阿勒泰地區到處搜尋,那些有金苗的地方,再隱秘也藏不了多長時間,總會被人找到,或是碰運氣碰到。
精明的人的不少,時間久了,淘金客自己實戰總結的那一套淘金法子,不比地質隊勘探隊員的技術差。
事實上,這年頭的地質隊進山勘探,所用的工具也非常簡單:錘子、羅盤、放大鏡。
可不像后世,配備數碼攝像機、數碼相機、錄音筆、手持GPS、掌上電腦、衛星遙感解譯、數字圖像處理等高科技裝備,實現了在空中、地表和地下一體化透視金礦的突破。
現在這年頭,地質隊靠的就是憑借羅盤輔助定位,判斷地勢走向,為繪圖提供依據,靠著錘子一路敲敲打打,用放大鏡翻翻找找。
也跟一般淘金客進山找金苗沒多少區別,都是根據所掌握的經驗進行判斷嘗試,碰運氣的成分不小。
也正是找到金苗的幾率很小,筆記本里記錄的那些有金苗而且品位不錯的地方,對于淘金客來說,就顯得更有價值了。
上輩子在勞教農場的那五年耽擱了,那筆記本上的內容對當時的周景明來說,已經沒什么作用,他也就不再去想,而是完全憑借自己的勘探經驗找金苗。
也正是因此,腦子開始選擇性遺忘那些不重要或是沒什么用的信息,以至于現在翻開日記本,他自己看著都覺得陌生。
周景明只能根據日記內容逐句逐句地去讀,以此為引,去努力喚回那些遺失的記憶,回想當時的情形,去辨認,去猜測。
倒也漸漸地找出不少潛藏的信息來。
于是,日記本字里行間,漸漸地多了些波浪線、圈圈、勾叉、問號、重點等符號,還有些地方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進行批注。
本就字跡潦草的日記本亂上加亂,弄得像是胡亂的涂鴉,沒點耐性,怕是連看都看不下去。
也正因為那些符號和批注,讓這本日記的價值開始凸顯,成了周景明身上最珍貴的東西。
但這一趟,周景明不打算將這日記本帶進山里。
還不到用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