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把你們卷進來了。”
這是源賴清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那聲音里帶著他從未聽過的疲憊與歉意,像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他滾燙的意識上,然后一同沉入無邊的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源賴清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正端坐在一張木質的課桌前,姿勢標準得像是被老師點名批評后立志要洗心革面的不良少年。
這坐姿比他上輩子高考的時候還端正。
周圍是竊竊私語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與懶散,像夏日午后惱人卻又催人欲睡的蟬鳴。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和,那么日常。
日常得有些過分了。
源賴清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穿著一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校服,白色的襯衫領口系得一絲不茍,連領帶的結都打得無可挑剔。
神御私塾的男生校服。
幻覺?
還是說……月島奈那個女人最后的術式,其實是個能讓人強制重溫高中生涯的惡毒詛咒?
源賴清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團。
他不動聲色地閉上眼,心神沉入體內,嘗試著去聯系自己丹田氣海中那團熟悉的能量。
下一秒,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非常難看。
氣海還在,那團經過千錘百煉的精純靈氣也還在,像個乖巧的小金庫,靜靜地待在它該在的地方。
但此刻,它與自己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搞什么?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就像隔著櫥窗看一塊蛋糕卻發現自己沒帶錢一樣,只能干瞪眼,無法像往常那樣自如地調動。
每一次嘗試,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能抽出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的微弱氣息。
力量被壓制了。
而且是被壓制得相當離譜。
源賴清默默地感受了一下那縷好不容易才調動起來的靈氣,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就這點量,別說用石子打出爆破符的效果了,估計連給打火機點個火都夠嗆。
這下可真是回到解放前了。
“搞什么啊……”
源賴清在心里無聲地吐槽了一句。
他睜開眼,環顧四周。
教室里坐滿了學生,男男女女,都穿著和他一樣的校服,他們或是在低頭看書,或是在交頭接耳,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但只要稍微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一種毛骨悚然的詭異感。
這些“同學”,全都沒有臉。
他們的五官就像是被橡皮擦胡亂涂抹過一樣,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那里應該有眼睛、鼻子和嘴巴。
他們發出的竊竊私語,也根本聽不清具體內容,只是一片混沌的雜音,像是老舊收音機里傳出的沙沙聲。
這里果然不是現實世界。
源賴清的目光掃過整個教室,沒有發現月島奈,也沒有看到那個紅發的暴力女。
她們在哪?
他站起身,朝著教室門口走去。
那些面目模糊的“同學”對他這個突然起身的異類沒有絲毫反應,依舊自顧自地進行著他們那無意義的日常。
教室的門沒有鎖。
源賴清深吸一口氣,做好了門外可能是任何妖魔鬼怪的心理準備,然后謹慎地將門拉開了一條縫。
門外,是一條空曠得有些過分的走廊。
走廊很長,一眼望不到頭,兩邊的墻壁上掛著一些名人畫像和風景畫,但畫的內容同樣模糊不清。
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不自然的、令人窒息的寂靜,與教室里那片混沌的嘈雜形成鮮明對比。
源賴清徹底確定了。
這里,要么是那個裂口女的精神世界,要么,就是月島奈最后那個不明覺厲的秘術所創造出來的類似空間。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相當不妙。
當務之急是搞清楚這里的“規則”,找到另外兩個同伴,然后找到離開的方法。
他輕輕帶上門,開始沿著走廊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
這條走廊的布局有些扭曲,地面像是被哈哈鏡拉伸過,走在上面總有一種輕微的眩暈感。
兩邊教室的門牌號也大多模糊不清,像被水浸泡過一樣,根本無法辨認。
他注意到,走廊的墻壁上,被人用粗大的紅色水筆畫滿了各種惡毒的涂鴉。
那些字跡歪歪扭扭,充滿了怨毒和瘋狂。
【怪物】
【你怎么不去死啊】
【別以為自己很漂亮,惡心!】
【滾出這個學校!】
這些觸目驚心的字眼,比教室里那些模糊的竊竊私語,更能讓人直觀地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惡意。
源賴清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看來這里是那個裂口女的精神世界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這些涂鴉,很可能就是她生前所遭遇的一切。
就在他停下來,研究著墻上一句特別惡毒的詛咒時,從前方不遠處的拐角突然傳來一聲壓抑著怒火的咒罵。
“該死的!給本小姐開門!”
緊接著,就是一聲沉悶得像是攻城錘撞在城門上的巨響。
“砰!”
這個聲音……
源賴清心中一動,立刻循著聲音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他繞過那個貼著模糊海報的拐角,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拐角處,藤原千夜正穿著一身和月島奈之前那套幾乎一模一樣的神御私塾女生校服,白襯衫,黑褶裙,黑色的過膝襪將她那雙修長有力的美腿包裹得恰到好處。
只不過,她此刻的姿態可沒有半分女高中生的清純。
她正抬起一條腿,以一個極其不雅的姿勢,狠狠地踹向一扇緊閉的深綠色鐵門。
那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漂亮鳳眼,在看到源賴清出現的瞬間,立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死死地鎖定在了他的身上。
“你也在這里?!月島奈那個女人呢?!”她指著那扇紋絲不動的鐵門,語氣煩躁。
“冷靜點,藤原大小姐。”源賴清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臉上卻沒什么緊張感,“你就算把這扇門踹爛了,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哼,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藤原千夜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源賴清懶得跟她爭辯,只是平靜地陳述自己的發現。
“我們現在很可能在一個精神世界里。你沒發現嗎?我們的力量都被壓制了。”
他指了指旁邊墻壁上那些血紅色的涂鴉。
“這些恐怕才是離開這里的線索,蠻力在這里大概率是行不通的。”
“精神世界?”藤原千夜皺起了好看的眉頭。
她能感覺到,自己那條如同奔涌大河般磅礴的靈脈,此刻變得像鄉間快要干涸的小溪一樣,只能勉強流淌著一絲微弱的靈素。
這靈素的強度別說召喚火車鬼了,恐怕連召喚個最低級的紙人式神都費勁。
簡直比剛入門的見習陰陽生還不如!
不信邪的藤原千夜從裙子口袋里——天知道她是怎么把符咒塞進這沒有口袋的百褶裙里的——摸出一張繪制著復雜符文的赤焰符。
這是藤原家特制的高階符咒,一張就足以炸平一間屋子。
她將符咒夾在指間,口中飛速念誦咒文,擺出了一個標準的施術姿勢。
然后……
什么都沒有發生。
那張價值不菲的赤焰符就像一張普通的黃紙,在她指間紋絲不動,連一絲火星都沒能冒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沉默。
“……切。”
藤原千夜不甘心地“嘖”了一聲,惱怒地將那張失效的符咒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她雖然依舊是一副“本小姐只是懶得動手”的高傲表情,但那雙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的鳳眼,已經說明她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源賴清看著她這副吃癟的樣子,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陣舒爽。
讓你平時那么囂張,現在知道社會的險惡了吧?
“看來你已經理解現狀了。”源賴清攤了攤手。
“去找月島奈吧,她既然是施術者,應該知道更多情況,說不定還是破解這個鬼地方的關鍵。”
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開始小心翼翼地探索這條仿佛沒有盡頭的詭異走廊。
“喂,”藤原千夜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剛才說月島奈是施術者?怎么回事?”
“最后關頭月島奈用了一個我沒見過的術式,然后我們就到這里了。”源賴清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我猜,那應該是一種能將敵人拖入自己精神領域的秘術,只不過我們也被一起卷進來了。”
“月島家的‘心象潛行’……”藤原千夜喃喃自語,臉色變得難看,“那個女人竟然已經掌握到這種程度了嗎……”
源賴清挑了挑眉,沒再追問。
看來四大家族之間也是各有各的秘密。
隨著他們不斷深入,周圍的環境也開始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每當他們靠近一扇門牌號模糊的教室門時,門后就會隱隱約約地傳來一些低語聲。
“看,就是她……”
“聽說她媽媽是那種人……”
“長得那么漂亮,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怪物……”
那些聲音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嘲笑和惡意,像一根根看不見的針,不斷地刺向走在后面的藤原千夜。
源賴清注意到她的腳步越來越慢,臉色也越來越鐵青,
那雙環抱在胸前的手臂,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
“吵死了!”
終于,在又路過一扇傳來惡毒低語的教室門時,藤原千夜忍無可忍地爆發了,她猛地轉身,又是一腳踹了過去。
“砰!”
木門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但依舊紋絲不動。
“喂喂,說了沒用的。”源賴清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是在跟一個幻覺較什么勁?”
“要你管!”
藤原千夜吼了回來,胸前的豐滿因為劇烈的呼吸而起伏著。
源賴清看著她這副快要氣炸了的樣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這些惡毒的低語,或許并不僅僅是裂口女的記憶。
對于藤原千夜這種從小就活在所有人注視下的天之驕女來說,類似的嫉妒和流言蜚語想必也從來沒有斷過。
這些聲音恐怕也勾起了她自己不愉快的回憶。
想到這里,源賴清看著她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同情。
算了,畢竟現在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走上前,拍了拍那扇被踹過的門。
“別理這些聲音,它們就是想激怒我們,讓我們失去理智。”他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道,“我們得找到月島奈,她才是關鍵。”
藤原千夜沒有說話,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
雖然態度依舊惡劣,但她至少沒有再踹門了。
兩人又走了大概十幾分鐘,這條仿佛無限循環的走廊,終于出現了第一個清晰的地標。
前方不遠處,一間教室的門牌異常清晰地映入眼簾。
上面用工整的黑體字寫著——【高二A班】。
與其他模糊的門牌不同,這塊門牌就像是新掛上去的一樣,干凈得沒有一絲灰塵。
更重要的是,從那扇半掩的門縫里,傳來了一陣模糊的廣播聲。
源賴清和藤原千夜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對視了一眼。
他們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測。
兩人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間教室。
隨著距離的拉近,那陣模糊的廣播聲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一個溫柔得有些做作的女生聲音,正通過廣播喇叭回響在空曠的走廊里。
“……鈴木同學不僅成績優異,在課外活動中也表現出色,是我們所有同學學習的榜樣。下面,有請學生代表,高二A班的‘鈴木同學’,上臺演講……”
鈴木?
源賴清皺了皺眉。
也就在廣播聲落下的瞬間,他和藤原千夜已經走到了門邊。
他們透過那道半掩的門縫,向教室里望去。
只見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一個穿著神御私塾校服的少女,正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銀白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白皙的側臉在陽光下仿佛透明,那雙總是冰冷淡漠的紫色眼眸,此刻卻寫滿了茫然與無措。
是月島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