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卯時出發,午時停下休息了一刻又繼續上路,行出幾十里,直到天黑才停下來生火煮飯。
押送隊伍的看守中有二十多個獄卒和北地燕京的三十幾個軍士,一干人等都由燕京駐地的一個千總帶頭管理。
他們在大路邊的林子里圍成一圈,將囚犯限制在內,驅使囚犯去撿柴、燒火、洗衣服,干各種雜活,有幾個不大老實的看守,還會對女囚動手動腳。
坐在破馬車里不會被風吹的太厲害,卻也舒服不到哪里去,顛簸搖晃,一車人坐的屁股又酸又疼,晃得腦袋也不甚清醒。
即便如此,她們也不敢下車,怕被看守注意到,對她們上下其手。
月梔不通男女之事,只知道她和裴珩在馬車里縮了一天,再不下去活動活動腿腳,半截身子就要廢了。
她小聲問裴珩:“您感覺好點沒,咱們下車透透氣?”
“頭已經不暈了,下去走會兒吧。”裴珩幾乎是半暈半睡的躺了一天,被大氅捂的出了汗,這會兒感覺精神好多了。
月梔撩開車后的簾子,邁腿下車,扶著裴珩下了馬車。
生怕崔文珠她們會偷東西,月梔特意把兩人帶出宮的兩個包袱都背在了身上。
夕陽落下山峰,天空燒起一片紅云。
裴珩深吸一口氣,除了秋意寒涼,竟感到些許輕松:出了宮墻,不必時時審視自己是否得體、恭順,連呼吸都那么自由。
白日里,迷迷糊糊間被崔文珠怨懟了一番,得知是母后舍棄他保存了自己,初聽時還心痛不已,如今悲傷也淡了。
母后向來是那個性子,類似的事,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自己何必再執著什么母子情分。
月梔在一旁扶著他的手腕,好奇的問:“太子,您知道北地是個什么地方嗎?”
裴珩回過神來,答她:“北地天寒多風雪,春夏短,秋冬長。你我要被押送去的地方應該是燕京,那里靠近國境,素來是流放發配之地。”
他年紀小,懂的卻不少。
月梔每每聽他說起自己不知道的事,都覺得他像極了私塾里博學的老夫子,對他又是崇敬又是喜愛。
“月梔……”
“嗯?”
“我已經被廢,你以后別叫我太子了,讓人聽到,又是一重大罪。”
月梔頓時警覺起來,“我知道了……那我以后怎么稱呼您呢?”
“叫我的本名,裴珩。”
男孩稚嫩的臉上是一副認真的表情,月梔眨眨眼,在嘴里醞釀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念出來。
“裴,裴珩……”
看她結巴的傻樣子,裴珩忍不住笑起來,“這樣就對了,以后也別說什么‘您’,你我皆是罪囚,沒有尊卑之別,是一樣的人。”
月梔反應了一會兒,將自己托在他手腕下的手,向上挪了挪,握住了他溫熱的手心。
“就像這樣?”
裴珩噗嗤一笑,“對。”
男孩生的本就端正,稚嫩的臉頰笑起來像只討喜的貓兒,月梔看得心生歡喜,也對他笑起來,牽著他的手晃來晃去。
只一點微小的變化,原先隔在兩人中間的差別仿佛真的不存在的似的。
去時大的扶著小的,回來時,兩人的手自然的牽在一起,像迷路在林間的玩伴。
大概是看守們不愿意招惹廢太子,兩人在林子里走了一圈,沒有一個看守叫他們去干活,哪怕迎面碰見,也只當沒看見他們。
月梔樂得自在,趁這機會在林地里尋找義兄,沒一會兒便在溪邊看到了人。
張平安正在打水,打好兩桶水,回頭就看見月梔和裴珩走了過來。
他沖著月梔高興道:“我正打算干完了活就去找你,沒想到你先找過來了。”
說完看向裴珩,“您就是廢太子?”
話不中聽,月梔糾正他:“義兄,別這么叫他,叫公子就是了。”
張平安憨憨應了一聲,才又對裴珩說,“先前沒看到小公子,我娘在家里可想您了,老說您聰明用功,小小年紀就無有不通,長大一定會有大作為。”
說完察覺到自己失言,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唉喲,瞧我這嘴,真不會說話。”
裴珩沒有怪罪,關切的問:“你是張嬤嬤的兒子,可知她有沒有怪我?”
“沒有沒有,那又不是您的錯。再說皇后也被趕出了宮,風水輪流轉,今天的人哪能知道明天的事呢。”
張平安是個粗人,嘴巴一禿嚕就把心里話都說了出來,都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人。
瞧著裴珩露出感傷的神情,月梔忙擠到兩人中間,打斷了二人敘舊。
比起評判過去的對錯,她更擔心流放路上這些天要怎么過。
“義兄,你能不能想辦法把我們安排到一駕人少的馬車里,我和裴珩實在不想跟長孫家的人擠在一處,他們恨皇后,很不待見我們。”
“哎呦。”張平安猛的一拍腦袋,聽她說了才想起來,“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兒呢。”
他悄悄觀察四周,發現沒人注意這邊才告訴二人。
“出城前我就托刑部的朋友去買馬車了,怕白日里插進一輛馬車太顯眼,特意讓他慢慢跟在后面,等天黑了再趕上來,過會兒應該就來了。”
月梔又喜又驚,“還是義兄想的周到,可是買一輛馬車不便宜吧,讓你破費了。”
她從衣裳夾層里摸出兩錠銀子,塞到他手里。
張平安按住她的手推回去,“你之前拿給娘的金子,娘買了宅子還剩不少呢,眼看要入冬,北地天寒地凍的,你留著銀子,跟小公子到了燕京才好過活。”
“我身上還有呢,這些你拿著。”
“你年紀小,哪里知道過日子的辛苦,柴米油鹽樣樣要花錢,置辦身像樣的冬衣更貴,你們到燕京人生地不熟的,用錢的地方比我多。”
張平安堅決不收,還倒拿了些碎銀子給她,叮囑她財不外露。
“以后銀錠要鉸成碎銀子使,你們兩個又小又瘦的,叫人知道身上有錢,頃刻就給你搶光了。”
月梔和裴珩表情認真起來,安靜的聽著張平安教授生存經驗。
——給人做工前要先打聽當地的行情,要么簽契書,要么以物相抵,免得被騙。
——被官府罰沒的罪奴可以交錢贖出奴籍,去屯田做自由民,比做苦役、做奴仆好過千倍萬倍,有機會贖身一定要贖。
——鄉野間常有人販子,女子,年紀小的孩子,千萬少出門,不要在晚上出門,不要搭理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說話間,天已經黑的徹底。
千總催促燒水做飯,張平安叮囑兩人晚些上車,等買的馬車到了,就去找他們,說完提著水離開了。
風吹云動,吹散的云影后露出清冷的月。
月梔借著微弱的月光亮蹲到溪邊清洗帕子,裴珩乖巧的站在一旁,提著兩個包袱等她。
少女細嫩的手泡在涼水中,揉搓著雪白的帕子,沒一會兒指骨處就泛紅了。
裴珩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大氅,不由得生出些慚愧,等她洗好了帕子起身,他走上去,用袖子替她擦干了手上的水跡,主動牽上她的手。
男孩的手心熱乎乎的,月梔意外他的舉動,心底生出一陣柔軟的暖意。
“我不冷的。”
“是我太熱了。”裴珩撇過臉去,將裝了衣裳針線的軟包袱還給她,自己背裝了書本筆墨的硬包袱。
月梔看在眼里,心想:他真是個好孩子。
兩人緩緩往燃起火堆的營地走去。
營地處,一半看守在站崗,另一半圍著沸騰的大鍋吃肉粥,罪犯被限制在空地上,男犯戴著腳鐐抱頭蹲地,不被允許站起。
裴珩站在樹下朝男犯人堆里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舅舅,長孫儀。
外祖父死后,長孫家風骨已折,只剩貪腐鼠輩,他便再不對長孫家的人抱有好感,可母后無比鐘愛這個平庸無能的哥哥,事事為長孫家考慮,現下落到如此地步,又能怪誰呢。
他從犯人堆里移開視線,默默攥緊了月梔的手。
思考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沉重問題,讓他備感壓力,只有在月梔身邊,自己才能短暫恢復一個孩童該有的輕松愜意。
仰頭看去,月梔癡癡望著遠處煮的咕嘟咕嘟的大鍋肉粥,饞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肚子餓的咕咕叫,拇指還下意識的摩挲他的手背,作為對他握緊的回應,單純又溫柔。
*
第一批看守吃的差不多,才給犯人們分食物,每人一個干巴窩頭。
餓了一天的犯人們,此時什么體面、主仆之別、多年情誼全都顧不得了,大口的啃窩頭,吃完了自己手上的就去搶別人還沒吃完的,只要能填飽肚子,恨不得連地上的草也抓來吃兩口。
崔文珠母女所在的馬車里情況更甚。
幾個侍女吃的快,看袖玉和采鶯手里還剩半個粗窩頭沒啃完,盯的眼都紅了,嚇得二人趕緊把吃的往嘴里塞,差點噎的沒喘過來氣。
崔文珠哪里吃過這么粗糙的糧食,咬了一口,難以下咽,又看侍女餓得眼紅,便把自己的窩頭丟給了她們。
不過半個時辰,她餓的身上發虛,回味先前咬的一口窩頭,竟有股甜味,越想越饞。
“娘,我餓……”長孫華青靠在她身邊,人蔫蔫的,又冷又餓,想睡都睡不著。
崔文珠自己也餓,不耐煩道:“有窩頭不吃,現在知道餓了?”
“我沒有窩頭……”長孫華青委屈的快要哭出來。
崔文珠這才發現,先前看守來發飯的時候,侍女根本沒有把窩頭分給她女兒,而自己那時因為嫌棄窩頭難吃,滿心煩躁,都沒注意到女兒沒分到吃的。
“你們這些賤皮子!”她積壓了一天的不滿全都爆發出來,抓住長孫華青身側的侍女,扯她的頭發,狠狠抽她的臉。
“府里養了你們這么多年,是短了你們吃還是短了你們喝?如今落難,不求你們分點東西給主子,竟然還搶主子的吃食!”
侍女被打的直哭。
袖玉在旁拉著崔文珠,勸她:“夫人,其實月梔那丫頭說的也對,如今落魄了,小小姐都沒得吃喝,您不如把華服賣掉,換些衣裳和吃的。”
崔文珠冷哼一聲,當她不知道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嗎。
她沒有理會袖玉,抱著女兒下了車。
袖玉翻了個白眼,正要跟采鶯說道說道,卻發現一直坐在自己身旁的采鶯不見了。
下車四處看看,才見采鶯從漆黑的林子里走回來,一臉紅潤,身上不僅多了件厚襖子,嘴角還有一股肉粥香。
袖玉滿心嫉妒:“你去哪兒了,自己吃飽穿暖,就把我們都忘了是不是?”
采鶯沒正眼看她,“我有我的法子,顧得上自己就不錯了,誰閑的沒事兒惦記你。”
這種地方,女人能用的法子,無非就那幾樣。
袖玉怒斥:“不要臉,為了一件破襖,幾口吃的就把自己賣了。”
采鶯也沒好氣,“你不會還做夢想當太子側妃吧?如今這時節,誰不想找個依靠給自己贖身,只怕你想賣都輪不到你。”
她指向對面樹林,“月梔可比你聰明,她早就勾搭上了一個獄卒,吃的可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