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個營地的樹林里。
張平安買的馬車到了,外頭看著跟其他押送的馬車差不多,里頭卻用油皮紙和牛皮封了,又鋪了厚厚一層壓實的稻草防震。
“里頭有干糧和米,你們餓了就自己弄點吃,我不能時時過來看你們,你們可得照顧好自己。”
“多謝義兄。”月梔看著張平安離開,迫不及待上馬車查看。
馬車上有爐子、引火石和鍋,她把爐子搬下來,就近撿了點零碎木柴燒起火來。
干糧里有芝麻餅和肉干,月梔取水煮了一小鍋粥,拿兩條肉干撕成肉絲加進粥里,小火慢煮一會兒,跟看守們吃的肉粥香味一模一樣。
裴珩蹲在爐邊烤火,瞧她一番忙活,沒一會兒就煮出一鍋香噴噴的粥來。
冒著熱氣的粥送到他面前,裴珩雙手接過碗,看月梔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敬意。
“你會煮飯?”
“當然會。”月梔一邊盛粥,頗為得意道,“我五歲就在酒樓做燒火丫頭,跟著大廚偷偷開小灶,學會了做飯,后來入宮被分去繡房做事,為了精進繡工,才沒再碰這些粗活。”
裴珩聽得出神,喃喃道:“我第一次聽你說你小時候的事。”
“從前不說,是怕你聽了笑話我。”
“我怎么會笑話你呢,你有本事,人也好,如今我一無所有,只有你不嫌棄我。”說起自己的落魄,裴珩的眼神又暗淡下去。
要在平時,月梔會變著花樣的哄他高興,叫他忘記煩憂,這會兒手里沒有好玩意兒,便催他。
“嘗嘗我煮的粥好不好吃。”
架不住她期待的眼神,裴珩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
入口米粒香軟,肉絲在米湯的浸潤下變得柔軟,咬下去還保留著些許韌勁,肉干的咸味煮進粥里,咸淡剛剛好,一點油脂更增添了些許油潤的香氣。
“真好吃!”裴珩滿足的笑起來,往日的吃再多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這一碗熱騰騰的肉粥美味。
“喜歡就多吃點。”月梔笑盈盈的。
兩人躲在馬車的陰影中,無人打擾,吃完了一整鍋肉絲粥。
月梔收拾了廚具要去溪邊清洗,被裴珩攔住,他脫了大氅放上馬車,接過她手里的廚具。
“我去洗。”
“你會洗嗎?”月梔有點不放心,裴珩生來金貴,哪干過粗活。
“會。”他沒干過活,卻進過御膳房,看不懂別人是如何烹調,但洗碗刷鍋這樣簡單的活計,卻是看一眼就懂。
月梔看他積極,且小溪離這兒不遠,有什么動靜,自己很容易就能聽到,便同意了他。
裴珩離開后,她收拾起爐子,踩滅灰燼,回到馬車上。
離開東宮時,她往包袱里裝了幾身秋裝,有自己的,也有裴珩的,除此之外,便是針線包和兩張被單,因著都是些普通的料子,不怎么值錢,才沒有被扣下。
她將干糧爐子放在一側,在另一側鋪上被單,將針線包取出放進另一個包袱里,團一團軟包袱做枕頭,再把大氅拿進來。
鋪好了一張舒適的床鋪。
裴珩很快端著洗好的鍋碗回來,瀝干了水交給月梔,放回到爐子上。
月梔拉他上馬車,發現他神情有些不對,小心的撫上他的額頭,有點熱。
“是不是傷寒還沒好,要不要吃藥?”
裴珩搖頭,歪頭躲掉了她的手,“吃了你的粥,我的病已經好全了。”
月梔更覺得古怪,“既然病都好了,那你怎么不太高興?”
她搓熱掌心去捂住他凍的發紅的手,還安慰他,“夜里越來越冷了,你不喜歡干活,下次我去就是,這沒什么的。”
“不是。”裴珩窘迫的低下頭,怕她誤會才說,“我在溪邊,看到林子里有人……”
月光在樹林中落下斑駁的樹影。
士兵擁著侍女柔軟的身軀,將人壓在粗糙的樹干上,一手扣著她的肩,另一只手消失在侍女裙下。
裴珩被兩人鬧出的動靜吸引,只匆匆看過去一眼,便覺得如同野獸一般彼此啃咬的樣子很荒唐失禮,厭惡的同時,心臟卻不由得加快了跳動。
他現在感覺胸膛發熱,有點像那天被袖玉扯褲子時,一樣的羞恥又生氣。
月梔聽了他的所見,先是一愣,后細細想了,耐心的解釋。
“他們兩人許是要做夫妻了。”
“夫妻?”裴珩面露疑惑,“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樣?”
月梔點頭,振振有詞道:“干娘跟我說過,女子不能給人摸,也不能給人親,除非那個人是她的丈夫。”
她說的一本正經,實則腦袋里一片空白,對有關男女之間的事僅限于干娘告誡她的一字半句。
就這么點,也比裴珩懂得多。
“若是再碰到這種事,千萬要躲遠點,干娘說,偷看人家夫妻的事,要長針眼的。”
裴珩懵懂點頭,“知道了。”
她笑著搓搓他的手背,給他吹的熱乎乎的,“快點睡吧,明天卯時又得趕路,馬車動起來就不好睡了。”
“嗯。”裴珩從她手心里抽出手來,借著車簾外透進來的一縷月光,摸到了蓋在大氅下的床鋪,疲憊的鉆了進去。
怕大氅不夠兩個人蓋,他特意往馬車邊緣靠了靠,給月梔留出空來。
躺下等了一會兒,都快睡著了,也沒見月梔躺進來。
“月梔?”裴珩迷迷糊糊的問。
“嗯?”月梔坐在干糧旁邊,困意剛剛上來,聽到裴珩叫她便立馬清醒了。
怕他冷了,伸手去給他掖被角,像往常一樣,輕輕拍他的后肩,哄他入睡。
裴珩并不要她哄,歪了下肩膀,躲開她的撫摸,“你躺下睡吧,這里還有空,坐著睡哪里能休息好。”
馬車里能橫躺下四個人,月梔想的卻是自己方才念叨的事。
她與裴珩男女有別,怎么能躺在一起呢?
“你不過來,那我也不在這兒睡了。”裴珩強撐著睡意掀開大氅,作勢要坐到她身邊去。
月梔著急地按他,可痊愈的男孩還是有些力氣的,她一時按不住,看天色越來越晚,自己也困的厲害,只得妥協。
“好不容易睡暖被窩,你別起來了,我躺下睡就是。”
她困的打了個哈欠,脫下夾棉的外衣和鞋子,躺進厚重溫暖的大氅下,身子陷進干草里,舒服的不得了。
喟嘆一聲,“好暖和啊。”
“嗯。”裴珩應一聲,調整了下姿勢,身子不自覺的就向月梔的方向傾去,額頭抵在她肩上,沉沉的睡去。
月梔習慣了平時值夜的作息,要等裴珩睡熟后自己才會睡著,這會兒聽著噴灑在胸口的呼吸聲,一日顛簸的疲憊都消散了,身體漸漸染上暖意。
秋夜霜寒露重,裴珩愿意把這么溫暖舒服的被窩分享給她,比送她金銀珠寶更讓她開心。
這樣想著,月梔默默感嘆自己的幸運,哪怕淪落為罪奴,仍有人對她真心相待。
她身上帶著金銀珠寶,又常在天涼的時候手腳冰冷,躺久了才發覺穿著單薄的裴珩暖的像個小火爐似的。
月梔沒忍住溫暖的誘惑,悄悄伸手搭上了他的后背,手臂觸碰到裴珩的腰背,意外發現,睡熟的裴珩身子軟的像只小貓,她只輕輕一摟,他就一整團鉆進了她懷里,又香又暖。
懷抱著裴珩,她感覺自己的心情有點太一樣,有點雀躍,有點充實的歡喜……
她往常也曾抱過他,在他受皇上訓斥、被皇后教導規矩、演武場上拉大弓十箭只中一半時,都會因為挫敗感和難過撲進她懷里發泄傷心,而她也會溫柔的安慰他。
此時卻不一樣,明明有無法翻身的罪壓在身上,他卻不哭不傷,她也不必掏空腦筋去想如何哄他開心。
就這么靜靜的躺著,在安靜的秋夜里分享彼此的溫度……
時隔多年,月梔第一次做美夢。
幼稚童年里模糊的家變了模樣,沒有爹娘,只有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抓雞逗狗,上樹掏鳥蛋,下河撈泥鰍。
兩人牽手的感覺那樣清晰,笑聲那樣悅耳。
他們一起從白天玩到黑夜,又跑又鬧,直到月亮升到頭頂,才一起躺在夏日潮熱的夜里,彼此依偎著睡到天明。
清晨,在行駛的馬車上醒來,月梔感到一身輕松,幸福地回味夢里的歡樂。
清醒后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覆在裴珩白皙的小臉上,軟乎乎的臉頰像糯米糍一樣被她團在掌心,而仍在熟睡中的裴珩對她的肆意舉動沒有半分察覺。
月梔倒吸一口氣,不舍地捏了捏他的臉頰肉,才把手撤下來,收回身側。
昨日裴珩說他們是一樣的人,她還沒有太大感觸。
此時再想,感覺兩人果然更親近了,不只是身份的隔閡消失,更多了幾分信任與彼此陪伴的珍貴時光。
至于昨晚突然想起來的男女之別,早被一知半解的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珩醒來時,月梔已經穿好了衣裳鞋子,正在梳頭發。
他睡得飽足,絲毫沒有察覺昨夜發生了什么,只是看向月梔時,發現她臉上憋著笑,像是在想什么很開心的事。
“你笑什么?”他問。
月梔不好意思的低頭,“昨晚是我第一次跟別人躺在一個被窩里睡覺。”
裴珩不以為然,“你小的時候,你娘都不抱你睡覺嗎?”
“我不記得了,小時候干活太累,被父母賣掉之前的事,我都忘干凈了。”月梔一本正經的跟他探討,“你呢,你小時候,皇后娘娘會抱你睡覺嗎?”
裴珩搖頭,“五歲前,都是張嬤嬤抱著哄我睡,開蒙后,母后便不許奶娘們抱我了,母后她……從來沒抱過我。”
“這樣啊……”月梔有點驚訝,皇后娘娘原來不止待別人冷漠,待親兒子也是一樣的。
她逗趣似的哄他,“如今沒人管我們吃飯睡覺,如果你想,我可以每天晚上都抱著你睡。”
裴珩傲氣的哼了一聲,沒有拒絕。
月梔便知道他這是喜歡的意思,把人從床鋪上拉過來,教他穿衣、梳頭。
*
押送的隊伍往北走了幾百里,天越來越冷。
二人所在馬車的車夫是張平安托關系安排的人,月梔幾次在停車休息時托他去買炭、干糧和棉衣,也記得義兄的囑托,把銀錠鉸成碎銀子才給人。
沒過兩天,月梔車上便燒起了小火爐,能隨時燒水煮飯,用余熱取暖。
入夜,車隊停下休息。
月梔在馬車上煮飯,把削了皮的紅薯切成小塊,用水煮的軟糯,再把早上沒吃完,已經凍成一塊的米粥放進去煮化,做了一鍋紅薯粥。
將一整條臘魚擱在炭火上烤,烤出油脂來,又香又潤。取出中間的主骨,魚肉一人一半,佐著粥吃,吃的一臉滿足。
兩人開了小灶后,吃的比看守都好。
瞧著月梔這些天流水一樣花出去銀子,從來不屑金銀的裴珩竟有些不安。
“月梔,我沒必要吃這么好,銀子是你辛苦攢的,別為我都花銷光了。”
月梔呼嚕了一大碗米湯,喟嘆道:“要是不吃飽,不穿暖些,還不到北地,咱們就要被凍死了。”
她舔掉碗底最后一點湯,安慰說:“原本也都是你賞的,花在你身上,我樂意。”
其實她藏在身上的錢有很多,這幾天在路上花的總共也沒有二十兩,不只為了買吃的用的,也是給車夫送點好處,好給他們行方便,少讓義兄操心。
“放心,我心里有數的。”
她說了,裴珩便信,小口吃著烤臘魚,看她吃的滿足,自己心中也充滿了安全感。
外頭呼呼的冷風吹得馬車微晃。
兩人剛吃完飯,突然聽到有腳步聲靠近過來,原以為是車夫回來有事,撩開門簾看一眼,竟然是老熟人。
崔文珠抱著高燒的女兒跑到二人車前,淚痕在臉上凍成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