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聲警笛由遠及近,撕裂黃浦江畔的死寂時,蘇硯秋正用手帕用力按著臉頰上的傷口。刺痛感讓她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她身上的夾克還殘留著陸景淵的體溫,混雜著江水的寒氣與硝煙的余味,形成一種奇異而矛盾的包裹感。
陸景淵站在岸邊,身形挺拔如一桿標槍,面對著那片沖天的火海,臉上沒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慶幸,只有冰山般的冷靜。巡捕房的警車和消防車陸續抵達,探照燈的光柱在濃煙中交錯,將這片人間煉獄照得慘白。
“探長!”老巡捕李三帶著一隊人沖了過來,看到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三人,尤其是陸景淵,驚得目瞪口呆,“您……您怎么會在這里?”
“追查線索,被對方擺了一道?!标懢皽Y的回答簡潔得不帶一絲情緒,他指著火場,聲音沉穩而充滿不容置疑的權威,“立刻封鎖現場,通知消防隊,火勢必須控制在倉庫范圍內,不能波及碼頭其他設施。另外,對外宣稱,是倉庫線路老化引發的意外火災,有幾個流浪漢在里面取暖,不幸喪生?!?/p>
李三一愣,隨即領會了探長的意圖。這是要將他們的存在從官方記錄里徹底抹去?!笆?!我明白?!?/p>
“尸體……可能已經燒得不剩什么了,”陸景淵的目光掃過蘇硯秋,補充了一句,“法醫那邊,讓他們盡力而為。重點是,不要讓任何記者靠近?!?/p>
他三言兩語便將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與陷阱,定性為了一場無人追究的意外。這是在保護他們,更是為了保護那條剛剛用生命換來的、尚未暴露的線索。
“硯秋姐,你的臉……”林晚秋看著蘇硯秋臉上的血痕,眼圈又紅了。
“皮外傷,不礙事?!碧K硯秋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落在了陸景淵的背影上。這個男人在處理危機時所展現出的果決與掌控力,讓她第一次對“官方力量”有了新的認識。他不僅僅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探長,更是一個懂得如何在規則邊緣游走,以達成目的的掌局者。
陸景淵處理完現場事宜,走了回來?!拔遗绍囁湍銈兓厝?。”
“不用,”蘇硯秋拒絕了,“我的車就在不遠處,我們自己走。今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陸景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耙埠?。明天上午十點,我到你的偵探社找你。關于這個……”他瞥了一眼蘇硯秋緊握的拳頭,“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奧斯汀轎車在凌晨的薄霧中,悄無聲息地滑回了福州路。偵探社里溫暖而干燥的空氣,讓兩個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女孩終于感到了一絲真實感。
林晚秋立刻去燒熱水,準備姜湯,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太可怕了,我以為我們真的要死在里面了……硯秋姐,你快去換身干凈衣服,不然要生病的!”
蘇硯秋卻沒有動。她站在那張寬大的花梨木書桌前,攤開手掌,將那枚濕漉漉的烏木船錨放在了一塊干凈的絨布上。在明亮的燈光下,這枚小小的船錨終于顯露出它的全部細節。
它通體由上等的蘇拉威西烏木雕刻而成,木質細膩堅硬,色澤深沉如夜。雕刻的風格并非中式,線條粗獷而有力,帶著幾分異域風情。最重要的是,在船錨的尾端,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的印記。蘇硯秋取過她的銅制放大鏡,湊近了仔細觀察。
那是一個由字母“O”和“S”交疊組成的圖案,外面還環繞著一圈波浪紋。
這不是一個隨意的裝飾,這是一個商號的徽記。
林晚秋端著姜湯走過來,看到蘇硯秋專注的樣子,也把腦袋湊了過來?!斑@是什么?看起來好別致?!?/p>
“是一個標志。”蘇硯秋放下放大鏡,端起姜湯,辛辣的暖流滑入胃中,驅散了身體里最后一絲寒意。她的大腦因為這股暖意和高度的專注,運轉得更加清晰。“秦師傅在被溺死前,拼命將它藏在手里。兇手清理了現場,卻獨獨漏掉了這個,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想過秦師傅能在最后一刻留下線索。這個船錨,就是他們自以為完美的計劃中,唯一的破綻?!?/p>
“那我們能查出這個標志代表什么嗎?”
“能。”蘇硯秋的語氣篤定,“滬上做進出口貿易的洋行和船運公司,都有自己的徽記。只是這個標志很隱晦,恐怕不是廣為人知的那種?!?/p>
她走到書架前,從最下面一排抽出一本厚重的、皮質封面的冊子。冊子很舊,書頁已經泛黃。這是她父親蘇明遠的遺物之一,一本他親手記錄的、關于滬上各大商號、洋行、工廠的資料匯編,里面不僅有公開的商業信息,還有許多是他私下調查得來的秘聞。
父親曾是前清翰林,投身實業后,依舊保持著文人做學問的嚴謹。他曾對蘇硯秋說:“硯秋,商場如戰場,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你看這些徽記,每一個背后,都代表著一個家族的興衰,一筆筆或干凈或骯臟的交易。”
蘇硯秋的手指撫過父親熟悉的字跡,心中一陣刺痛。父親的死,和那詭異的微笑,始終是她無法擺脫的夢魘。而現在,這起連環兇案,似乎正將她一步步引向那個深埋已久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氣,將紛亂的情緒壓下,開始一頁一頁地翻找。
林晚秋安靜地坐在一旁,沒有打擾她。她知道,每當硯秋姐沉浸在這些舊物里時,都是在與她的父親進行一場跨越生死的對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為魚肚白。當第一縷晨曦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書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時,蘇硯秋的指尖終于停在了某一頁上。
那一頁記錄的是一家名為“遠洋航運公司”的企業。
公司的徽記,正是一個由“O”和“S”組成的圖案——Oceanic Shipping的縮寫。而背景資料里寫著:該公司主營南洋航線的木材與香料貿易,旗下擁有三艘遠洋貨輪,其在楊樹浦的私人碼頭,與榮記木行的第七號倉庫,僅一墻之隔。
所有線索,在這一刻完美地串聯成了一條線。
“找到了?!碧K硯秋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興奮。
就在這時,偵探社的門被輕輕敲響了。林晚秋警惕地站起身,透過門上的貓眼一看,松了口氣。
“是陸探長?!?/p>
門打開,陸景淵走了進來。他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但蘇硯秋還是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他手里提著一個紙袋,里面是兩份熱騰騰的生煎饅頭和豆漿。
“我猜你們一夜沒睡。”他將紙袋放在桌上,目光落在了那本攤開的冊子上,“有發現了?”
“遠洋航運公司?!碧K硯秋將冊子推到他面前。
陸景淵只看了一眼,眼神便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他顯然也知道這家公司。
“果然是他們。”他沉聲說道,從西裝內袋里取出一份卷宗,放在桌上,“火災現場,消防隊在清理余燼時,發現了一些燒得只剩骨架的鐵桶。根據殘留物檢測,里面裝的確實是火油。另外,在二樓的灰燼里,找到了兩枚彈殼,是德國毛瑟手槍的子彈。這種槍,市面上可不多見?!?/p>
他頓了頓,看著蘇硯秋,拋出了一個重磅消息:“而遠洋航運公司的老板,一個叫馮愷南的男人,他手下的保鏢隊,就偏愛使用德式武器。更重要的是……”
陸景淵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深不見底的寒潭。
“馮愷南,是滬上實業大亨、商會會長顧鶴年的小舅子?!?/p>
顧鶴年!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蘇硯秋的腦中轟然炸響。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顫,手中的姜湯碗險些滑落。
顧鶴年,那個表面上溫文爾雅、樂善好施的慈善家,那個與她父親曾是同窗好友,最后卻反目成仇的男人。父親生前不止一次在書房里長吁短嘆,提到這個名字時,總是帶著一種混雜著惋惜與警惕的復雜情緒。
父親的“意外”墜樓,會不會也和他有關?
所有的謎團,所有的兇案,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都指向了那個站在滬上金字塔頂端的、看似光鮮亮麗的男人。
蘇硯秋緩緩抬起頭,那雙總是過分冷靜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無法遏制的、混雜著仇恨與決心的火焰。
“陸探長,”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我要查這個馮愷南,我要查遠洋航運,我要查顧鶴年。我要把他們藏在陰影里的一切,都挖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暴曬。”
陸景淵看著她眼中燃燒的火焰,沒有勸阻,也沒有質疑。他只是將那份關于遠洋航運的卷宗,又往前推了推,推到她的手邊。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他說,“蘇小姐,我們的敵人,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從現在起,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淵?!?/p>
蘇硯秋沒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將那枚冰冷的烏木船錨,與父親那本溫熱的遺物,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個是來自深淵的戰書,一個是來自過往的期許。
而她,蘇硯秋,將執此為劍,向那籠罩滬上的重重迷霧,發起最終的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