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蟲小技,安敢班門弄斧?”
正當濃霧翻涌,鬼影重重,軍中忽地一聲長喝,如金石墜地,破霧穿云,鏗然作響。
話音未落,大營之中倏地亮起一道清光。
一道接一道,宛如夜幕被利刃劃開天縫,又似晨曦初現,照亮人心。
沖虛真人終于出手。
只見他踏空而起,青袍無風自鼓,拂塵輕甩,身影懸于霧頂,像是畫軸中走出的高士,凌然不染塵埃。
口中念念有詞,音調平緩,吐字清明。
像是請神,也似罰鬼,語氣里卻透出七分不容置喙的威勢,三分道骨仙風的疏狂。
一聲低喝,拂塵頂端驟然清光暴漲,化作一道利箭,破空直掠,沒入霧海深處。
只聽“哧啦”一聲,霧中鬼影忽如驚弓之鳥,凄聲亂叫,響得人耳根發麻。
像是妖邪被戳中了命門,在霧中翻滾掙扎,不得脫身。
可沖虛真人卻不見喜怒,眼皮未曾挑半分,只輕輕一抬手,拂塵再動,身影未動半步。
神情依舊閑定,嘴角還含著一抹譏意。
仿佛這鬼怪邪祟于他,不過壁角蚊蠅,一念即可驅散。
在他身后,天師道那十數名道士早已列陣而立。
袍袖飄飄,風中獵獵作響,手中各執法器,或玉印、或鈴鐸、或木劍。
皆列于八卦方位,盤膝而坐,如宿山老松,一動不動。
他們不似沖虛真人那般攪風作浪,卻自有沉鐘大鼎之勢。
像是在極深處按下了一掌,緩緩引動天地間一絲不易察覺的宏偉氣機。
一股浩然正氣,自陣中冉冉升起,不疾不徐,如水漫沙地,又如春回大地。
那正氣起時,營地前方的霧海便起了變化。
翻滾之間,竟隱隱傳出“嗤嗤”之聲,像是雪落炭火,又似腐紙遇焰,焦躁地收縮、退避。
霧中的鬼影開始變得模糊、扭曲,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當頭按下,將它們死死碾壓。
偶有幾道黑影稍大些,還在亂竄掙扎,渾身纏繞著濃重的陰冷死氣,像是欲作困獸之斗,直撲營中。
而那位沖虛真人,卻不曾多言。
只在霧前拂袖輕踏一步,身形便騰空而起,青袍翻卷,似一筆墨痕落入夜色,剎那沒入霧海深處。
天師道諸道士的袍角也隨風一振,拂塵齊揚,清光氤氳。
將真人一身孤影托得如一盞明燈,于萬鬼叢中獨自燃亮。
也不見他有何驚世聲勢,只是一步入霧,便有鬼嘯連綿,慘叫凄厲。
偶爾還聽得一兩聲符箓炸響,像是神明投下的天火,在黑暗深處肆意焚燒。
那霧,起初濃得似墨,滴水不透,把整片山林裹得死死的。
可不過半柱香光景,便從中央裂開一道縫,灰白翻卷,如潮水退卻。
霧退之處,露出營前山林,草木無恙,枝葉婆娑,風過林動,仿若從未被侵染。
而沖虛真人,便立在那片空地之上。
青袍勝雪,拂塵橫肘,鬢角不亂分毫,神色卻懶懶的,帶著幾分未盡興的淡意。
腳下橫七豎八,倒著幾具尸首。
皆是鬼髻部的巫師,身披獸皮,頭戴骨飾,臉上涂得花花綠綠,如鬼似魅。
黑紅血水在地上灘了一層,有些還在冒熱氣兒,死相駭人。
其中一具,尤為高大魁梧。
頭上鬼髻如蟒,纏了好幾道血繩,其上還斜插著一根鬼面骨杖,杖尾垂著羽毛,滴著未冷的血。
氣機最重,陰煞未散,分明是那一伙巫師里的領頭大巫。
可如今,也只剩一截硬邦邦的尸骨,橫在沖虛真人腳邊。
風一吹,骨杖輕晃,倒像在給真人磕頭。
沖虛真人卻連正眼都沒賞,拂塵輕輕一甩,嘴角含笑,似嗤非笑,淡淡吐了句:
“區區邪魅,也敢近我天師正脈?”
殘陽再灑,光暖如酒。
被濃霧憋得發悶的人群,這會兒才算緩過一口氣。
營地里頭,有幾聲壓著嗓子的歡呼傳出,不高,卻連成線,拂開陰霾,像春水初漲。
那是死里逃生的慶幸,也是親眼見著仙師凌空破敵后的震撼。
一時間,軍中士氣大振,連帶著先前壓在心頭的懼意與疑心,也一并被這道清光鎮了下去。
沖虛真人拂塵輕擺,青袍獵獵,在天師道一眾弟子簇擁之下,自云頭緩步而下。
步履從容,衣袖微揚。
仿佛方才那一場妖霧驚魂,不過是山中閑庭信步,連沾塵也懶得拂一拂。
行至營前,恰巧從馬長風身側走過。
眼角余光淡淡一掃,嘴角竟挑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隨即,語聲不緊不慢,清清淺淺,卻叫人聽得真切:
“一幫山野蠻夫,些許鬼蜮伎倆,也配談兵?”
“若是精兵良將,帶上符紙丹丸,布好法陣,一鼓而下,何需我等真人親身驅邪?”
字句雖未點名,話鋒卻犀利如刀。
三分是譏馬長風識人不明,七分是舊賬重提,還惦著那句“符紙不靈”的事。
馬長風聞言,眉峰微斂,面上不顯怒色,卻有幾分沉意。
這時,營外忽傳動靜。
幾道身影踉蹌而來,灰頭土臉,渾身泥污血跡,一腳深一腳淺地跌進了軍陣。
正是那幾支先前失了音訊的探子。
如今霧散人歸,氣息微弱,肩背卻挺得筆直,眼中有光,亮得刺人。
帶回來的,是條要緊得不能再要緊的軍情。
翻過前頭那道山脊,便是鬼髻部的老巢,盤踞于山坳深處,林密谷幽,地勢險絕。
營中諸將聽罷,無不變色,低聲議論如蟻附鍋邊。
唯有馬長風,神色未動,只是起身,手腕一轉,向身側幾名親兵一擺。
他沒開口,可動作分明,命令已下。
不多時,三隊最精熟山林的老斥候便被召至,分自西南北三路,再探一回。
探子出得快,回來更快,不到一個時辰,三路皆返,口徑一致。
那處山坳,果是鬼髻部總寨,且人丁不弱,戒備森嚴。
馬長風聞言,終于抬眼,望向那山脊盡頭。
殘陽斜灑在他臉上,映出一層薄光,原本冷硬的五官,卻在此刻透出一抹刀鋒般的肅殺。
他眸子如鐵,藏著三分沉思,七分銳意。
未多言,只低低吐出一句:
“整備。明旦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