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罰不分,不會用人。”
得知史弘肇下令對自己笞二十,蕭弈對其觀感驟降,隱覺史家不是好歸宿。
他肩膀被拍了拍,是張滿屯湊上前,好奇問道:“你倒是厲害,怎敢斷定大帥不會殺你?”
“滿囤哥說過,天子年少,大帥輔國。輔國就是治理,需人才,需收買人心。”
張滿屯連連搖頭,道:“扯卵,大帥最討厭讀書人,得殺了狗書生你才算人才。”
蕭弈道:“你們這么覺得?怪不得大帥身旁沒有幕僚。我想大帥討厭的是文官結黨,而非能為他所用的讀書人,你看,大郎就是讀書人。”
“大公子,他喜歡稱他‘公子’。”張滿屯道:“大公子讀書,所以大帥不喜歡他。”
“大帥凡事都與大公子商量,怎會不喜歡他?”
“不對,大公子每次要說話,大帥都喝止了。”
“滿囤哥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俺哪能知道。”
蕭弈壓低聲音,道:“因為大帥知道大公子說的是對的。”
“對了怎還喝止?”
“滿囤哥覺得呢?”
“快說,俺最討厭賣關子了!”
“都說大帥討厭讀書人,豈好讓讀書的大公子總說對?”
“懂了!”張滿屯恍然大悟,道:“大帥也要面嘛,怪不得哩,每次都和大公子私下商量。””
蕭弈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這話不能傳出去,若讓旁人聽到,說我們揣測大帥。”
“啊,俺娘嘞……”
張滿屯倒吸一口涼氣,后怕不已。
蕭弈神態自若,道:“放心,我什么都沒聽到。”
張滿屯這才放松下來,暗忖假如這小子求情,就吩咐人打輕一點。
可一直到了刑房,兩個牙兵上前要押蕭弈,蕭弈都不曾開口,這反倒讓張滿屯為難起來。
“等等。”
思來想去,想到自己免了二十笞,張滿屯干脆道:“我來吧。”
“是。”
“你,進去!”
張滿屯動作粗暴,推著蕭弈入內,將他按在條凳上。
凳面因常年施刑已被打凹了,下方的地磚被血暈成紅色,縫隙間嵌著骨渣。
對面的墻上掛著各式刑具,張滿屯拿了一根帶著倒刺的軍棍,喚作“見筋笞”,顧名思義,一打就皮開肉綻,能見到筋骨。
“咬瓷實嘍。”
往蕭弈嘴里塞了一塊帕子,張滿屯高高掄起手中軍棍,砸下。
“啪!”
聲大如雷,滿院可聞。
蕭弈卻不覺痛,軍棍有“實打”與“響打”之分,實打三棍下去就能要人一條命,響打便是雷聲大雨點小。
沒聽到他的呻吟,張滿屯作生氣狀,馬上打了第二下。
“叫你小子膽肥,還給俺硬撐?!”
“啊——”
蕭弈終于痛叫起來,聲音慘烈。
于他而言,這也算專業對口。
“二、三……”
打到第十下,刑房外忽然傳來動靜,有人推門而入。
張滿屯忙使勁握緊棍子,臂上青筋暴起,重重一揮。
“啪!”
軍棍徑直被打斷了,蕭弈的下裳也染了血。
“晦氣。”
張滿屯回頭一看,見來的是漂亮婢女,嚷道:“春桃姑娘來了,俺還差十棍哩。”
“張都頭,可否不打了?公子說,他年少卻知顧全史家,須救一救他。”
“大帥有令,俺不敢違逆。”
“那也不為難你,公子給他備了傷藥,我便在這等你打完,給他敷上。”
說罷,春桃手指輕掩口鼻,眉眼間帶著恰到好處的嫌棄,不是對血腥,而是對此處的污濁氣。
張滿屯見狀,道:“這哪是春桃姑娘落腳的地方?”
“既要打,快些便是。”
“好哩。”張滿屯換了短棍,迅速往蕭弈腚上揮了十下,退到一邊,大聲道:“二十笞已畢。”
“有勞了,張都頭這份周全,公子那邊,春桃會記下的。”
蕭弈故作不能起身狀,呻吟道:“大公子這份情,小乙也領了。”
春桃見他模樣,悠悠一笑,遞過一個瓷瓶。
“你就是小乙?今日認識了。這藥你是自己抹,還是我給你抹?”
“不敢勞春桃姑娘,我自己抹就行。”
“瞧你能的。”春桃語帶雙關嗔道。
她正要走,忽又想到樁小事,隨口問道:“對了,張都頭,可曾見到公子的金冠鹛?”
“那鳥還不夠塞牙……俺沒見到啊,它肯定是飛走了,飛了。”
“看來我不必去二郎院里尋了。”春桃意味深長地一笑,福身而去。
“瞧見沒?”張滿屯喃喃道:“大公子院里飛出只母蚊子都帶著三分厲害,哪像咱二郎。”
提到史德淵,他似乎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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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春宮圖被展開,工筆精細,顏色濃艷,一根短胖的手指拂過畫中的美人。
“這是我最喜歡的《漢宮春曉》,使了許多錢從江南買回來。”史德淵緊盯著畫,愈顯猥瑣,喃喃道:“江南人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美人兒,偏要畫我們漢宮的美人……好色,太好色了。”
張滿屯撓了撓頭,連他都知道此漢非彼漢,南唐畫師作這副畫的時候,本朝都還沒立呢。
可他已懶得提醒史德淵。
“你們快過來。”史德淵終于舍得轉頭,招了招手,讓張滿屯和蕭弈走到畫前,“來,一起看,與你們分享我珍藏的美人兒,今日以后,我們三個就是一艘船上的螞蚱了。”
“二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張滿屯沒忍住,糾正道。
史德淵以看傻瓜的眼神一瞥他,反問道:“我那么說,你就聽不懂嗎?”
“倒也聽得懂。”
“小乙,你可真好色。”史德淵轉向蕭弈,道:“被打成這樣了,還能站起來觀賞我的畫。”
張滿屯頓時緊張,忙道:“可不是俺打得輕,是大公子派春桃姑娘來救他。”
史德淵忽道:“你們好像瞧不起我?”
“啊?”
“你們一定在想,老大身邊有那么多漂亮婢女,我只有幾幅春宮圖……”
“幾幅?”張滿屯嚷道:“那叫幾幅嗎?二郎要是肯多花些心思在練武上,俺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你下去,我和小乙說。”
張滿屯轉身就走,嘴里嘟嘟囔囔“忠言逆耳”之類的,走到門外,生怕蕭弈又傷了史德淵,停步,捂住耳朵,站在廊中任冷風吹拂。
史德淵也不理會,神秘兮兮到屏風后摸索了一會,卻又拿出一根哨棍。
蕭弈不知他意欲何為,道:“還想打?”
“不,我有要事與你說。”
史德淵表情神秘,煞有其事。
他輕手輕腳近前兩步,湊到蕭弈耳邊,開口。
“今日中午,廚房做了魚鲙,魚刺卡了我的喉嚨,你讓我吞口飯咽下去,扯裂了我的喉嚨,害我氣得打你,你知道我為何會被魚刺卡了?”
“為何?”
“是鯽魚。魚鲙本該用刺少的鱸魚,廚房也說用的是鱸魚,可我親自查了,用的分明是鯽魚。”
“所以呢?”
史德淵露出凝重之色,分析著,緩慢道:“奇怪吧?鱸魚是怎么變成鯽魚的呢?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直到,你活了。”
“與我何干?”
“你就是鯽魚啊。”史德淵道:“鱸魚變成了鯽魚,小乙變成了你,魚變成了另一條魚,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奇事啊奇事。”
這些話很荒謬,但更荒謬的是,蕭弈聽懂了。
他穿越了,與原身朝夕相處的史德淵看出了端倪。
蕭弈靜觀其變,也不表態。
史德淵自顧自興奮起來,像只蒼蠅般搓著手,道:“你變了,你……你就像是……怎么說呢?”
“脫胎換骨?”
“看,你承認了!”史德淵萬分驚喜。
蕭弈反問道:“你想如何?”
“你給閻王使了錢,是吧?我就知道!告訴我該怎么做,讓我也變成鯽魚。”
“你,不行。”
“為何?”
蕭弈故作深沉,迅速思考,搖頭道:“史家殺孽太重。”
“文偃禪師也這么說,可我明明聽他的了,盡量少殺人,殺了人也給他們超度。”
“不夠。”
“怎樣才夠?”
“行善積德,待你福德圓滿。”
“真的?”史德淵頗為期待,揮舞著哨棍,道:“到時我也能脫胎換骨?”
“當然。”蕭弈順勢拿過哨棍,道:“時機成熟,我自會敲你……”
安撫了史德淵,他的秘密暫時掩蓋住了。
只是暫時。
是夜,由別的仆僮侍候在屋中,受傷的蕭弈得以回了奴役房。
屋中擠著十余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體臭味,沒人有心情說話,如疲憊的牲口般躺著,發出的鼾聲、磨牙聲與壓抑囈聲都顯得有氣無力。
蕭弈趴在其中,任寒風穿過薄衾刺痛傷口,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前世至死都不知的道理。
活得堅強、承受得了苦難,遠遠不夠。奴婢再能熬,熬一輩子也只是奴婢。
想改變命運,得創造并捉住每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