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的鐘聲傳至郭府,郭信跑過庭院,嚷道:“二哥,王將軍來了!”
一根長槍“呼”地從他頭頂險險舞過,郭侗及時收手,問道:“哪位王將軍?”
郭信道:“是父親行軍大營的左廂都排陣使,王彥超將軍?!?/p>
郭侗奇道:“他剛回京報捷,這么快就到府上了?”
“王將軍帶了好多戰利品,二哥快去給我挑件趁手的兵器?!?/p>
“誰說是給你的?”郭侗在弟弟的頭上輕輕一敲,道:“眼下送來,那是給朝堂諸公的?!?/p>
郭信抱頭傻笑,央求道:“諸公挑剩的給我嘛。”
到了前院,王彥超正在指揮牙兵往里搬東西,他三十多歲,身材高大,面容溫和,看起來沉穩可靠。
“王將軍一路辛苦?!惫鄙锨耙姸Y,道:“敢問父親與大哥安好?可有受傷?”
王彥超道:“二郎放心,鄴都一切都好,我們反而更擔心京城這邊?!?/p>
郭侗放輕了聲音,道:“王將軍可聽說了?史公在宴上險殺了蘇逢吉。”
“看來蘇逢吉對大帥執樞印很不滿啊?!?/p>
“里間說……”
另一邊,郭信目不暇接地看著戰利品,忽然瞪大了眼。
“哇,好駿的馬!”
好不容易,目光從駿馬上移開,恰見一個契丹少女從籠子中被拉出來,郭信一愣,呆立在那兒。
那少女很漂亮,寶石般明亮的眼睛里有著中原女子沒有的野性。
王彥超回頭見此一幕,提醒道:“三郎可不能看上她,這是大帥送給史公的,還有,那匹烈馬也是。”
郭信只傻站在那兒,恍如未聞。
王彥超不便多言,與郭侗到了大堂,說的還是王章設宴時的情形。
“當夜,蘇逢吉自降身段,刁難一個史府奴婢……”
談話間,門房趕來稟道:“二郎,有客來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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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弈試圖回想郭威立國的過程。
他想起來了,那是高一歷史第六課“從隋唐盛世到五代十國”,那次他月考成績不錯,于是決定讀文科……真正有用的內容一點也不記得。
只能確定課文從沒提到史弘肇。
無名之輩。
刨除雜念,收回心神,他隨著無名之輩的兒子在門外等了一會,步入郭府。
郭府陳設簡樸,前院立著兩排兵器架,刀槍劍戟擦得锃亮。
看得出,不久前郭家正在搬東西,為了招待史德珫,匆匆把東西都移到偏院,還讓人掃了前庭的殘雪,親自降階相迎,以示重視。
相比起來,史德珫沒有遞拜帖就不請自來,有些無禮了。
這與史、郭兩家的地位有關。
蕭弈留心打量,對郭侗印象不錯,這位郭二郎沒有史德珫那種刻意表現的風度,更質樸,待人也顯得更真誠些。
比如,郭侗親自安排馬夫卸馬嚼子,讓史府馬匹到廄里休息,隨從到廡房暫坐,又囑咐炭火與茶水,且并無施恩之意。
蕭弈沒去廡房,而是跟著到大堂侍立,也得了一條拭巾擦身上的雪花。
“聽說郭節帥大勝,我趕忙便來了,失禮了?!笔返芦枬u入正題,笑道:“我近來在想,史郭兩家若能結為姻親,皆大歡喜啊?!?/p>
史德珫說罷抿茶的瞬間,蕭弈發現郭侗有個不易察覺的微微蹙眉。
“家父與史公的情誼日月可鑒,哪須聯姻?再說也沒有適宜的人選。”
“我聽聞郭五娘子快要及笄,那與舍弟正好相配?!?/p>
“史二郎?”郭侗微訝,喃喃道:“我倒從未見過?!?/p>
“舍弟埋頭修文習武,不喜人情往來?!?/p>
蕭弈正暗自猜測郭家為何是拒絕的態度,忽見郭侗抬頭看來,與他對視了一眼。
他于是用目光表達了親善之意。
郭侗微微一怔,斂目沉吟,緩緩道:“但,小妹還遠未到及笄之年,想必是有訛傳,讓史兄誤會了?!?/p>
“是嗎?”
史德珫頗為意外,拍膝笑道:“無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我作不了主。對了,小乙,你與郭二郎說說昨夜情形?!?/p>
蕭弈略一思索,猜史德珫有恫嚇、威脅之意,提醒郭家最好別步蘇逢吉的后塵,反目成仇、拔刀相向。
當然,過程中不能提及“閻氏”。
“昨夜赴宴,大帥是聽說蘇逢吉操縱科場舞弊,想給他一個坦白、悔過的機會?!?/p>
蕭弈一開口,見史德珫微微點頭,便知自己猜對了。
郭侗臉色凝重起來,捧起茶盞,淺飲了一口,顯然也感受到了史家的威脅。
蕭弈并不想得罪郭家,因此語速很慢,且盡可能的委婉。
“奈何,蘇逢吉不顧往日與大帥的情面……”
“走水啦!”
突然,堂外響起喊叫。
蕭弈只怔了一剎那,立即捉住機會,第一個跑出大堂。
“咴!”
隨著馬嘶,只見一匹棗紅駿馬倏地沖出了因著火而打開的大門。
馬背上,一個穿著狐裘的少女身子俯得極低,發辮飛揚。
“攔??!那是獻給太師的女俘?!?/p>
有一披甲將領從偏院追來,怒喝不已。
蕭弈當即向少女追去。
巷口,幾個牙兵執刀相阻,并試圖拉過一輛馬車擋路。
“駕!”
契丹少女徑直沖馬,撞了出去,奔向熙熙攘攘的長街。
蕭弈掠過倒地的牙兵,奔向馬車,踏著車轅,一躍,攀住巷口的高墻,爬上屋脊。
前世一氣呵成的動作,今日有些勉強,他穩住身形,放眼看去,那契丹少女正在長街策馬,遂踩著瓦片追了過去。
屋頂沒有攤販、行人阻礙,蕭弈的速度竟不慢于那烈馬,跑到下一個巷口,他沒有一絲猶豫,縱身一躍。
熟悉的失重感只持續了片刻。
風掠過,馬背上的少女忽然抬頭,蕭弈能看到她眼中的震驚之色。
他毫不憐憫,徑直將她撲倒在地,濺起泥濘。
“烏勒赫!”
隨著少女的怒叱,一柄匕首向蕭弈的喉嚨劃來。
蕭弈連忙向后一仰。
就這個瞬間,少女就地一滾,竄進了人潮洶涌的長街,蕭弈不肯放棄,繼續追上。
這是大相國寺前的馬道街,正是上午最熱鬧的時分。
香燭、炊餅、時鮮果子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雜耍藝人敲鑼打鼓,空氣中彌漫著線香的氤氳、食物的香味,以及人們厚重的體味,融合成開封獨特的繁華。
蕭弈盯著契丹少女的一襲狐裘,見她像條魚般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梭,不時撞翻貨攤,引來一片咒罵。
終于,他捉到機會,單手一撐,躍過前方的蒸糕攤子,凌空撲向了她。
兩人撞翻了一個香燭攤子,再次纏斗。
忽然,身后傳來驚恐的呼喊。
是那匹棗紅烈馬,竟掙脫了牙兵們,狂奔而來。
它顯然受了驚,馬蹄踏在青石板上噠噠作響,人群驚惶退避,攤翻架倒,瓜果貨物滾落,一地狼藉。
就在驚馬前方,一群婦孺剛從大相國寺的臺階走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僵在原地。
蕭弈剛捉住那契丹少女的雙手,打算還給郭家,結交未來的皇帝……剎那間,他做了抉擇。
驚馬奔來的瞬間,他奔上,側身沉肩,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向馬頸一側。
“咴——!”
一聲馬嘶,驚馬的沖勢一偏,堪堪擦著一個婦人的衣角掠過,重重撞倒旁邊賣竹器的攤子。
馬匹立起。
碗口大的鐵蹄之下,一個孩童正站在那兒,被嚇得連哭都忘了,隨時可能被踏碎。
蕭弈剛摔在地上,連忙出手,捉住晃蕩的韁繩,用力蹬起,借著馬匹揚蹄的力氣翻身而上,險險坐在馬背上。
他奮力扯過韁繩,硬生生把馬頭拉到另一個方向。
“跶!”
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孩童恐懼的暴哭聲響起。
蕭弈倉促回頭一看,見馬蹄離那孩童的身體只有一寸,堪堪避過。
驚馬暴怒,瘋了般尥蹶子、扭身、狂奔,試圖將他甩下,他伏低身體,雙腿死死夾住馬腹,任憑它如何顛簸狂躁,始終粘在馬背上。
一人一馬沿著街道沖出好遠。
嘶鳴、咆哮,終于烈馬耗盡了氣力,噴著粗重的白霧,漸漸放慢了速度。
汗珠不停從蕭弈額頭滾落,他感受著胯下馬背的起伏,想起了過去他常遇到的一個問題——為什么那么危險還要當武替?
答案他心里一直知道,因為他永遠有迎接挑戰、突破極限的沖動,有渴望冒險、戰勝恐懼的心。
他喘息著,被汗水打濕的凌亂頭發下是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眼神沒有恐懼,只有全神貫注,以及,比烈馬還烈的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