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離玉泉山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江姘婷抱著熟睡的阿澈,指尖反復(fù)摩挲著袖中那半塊麥芽糖,糖紙被冷汗浸得發(fā)皺,卻依舊裹著不散的甜香。
秦將軍坐在車夫旁,背影挺得筆直,腰間佩刀隨著馬車顛簸輕響。“娘娘,過了前面的石橋,就出了玉泉山的地界。”他回頭時,眼底帶著些微血絲,顯然一夜未眠,“城南的宅院是沈家早年置下的,周圍都是尋常百姓,不易引人注意。”
江姘婷點(diǎn)頭,掀開窗簾一角。晨霧中,石橋的輪廓朦朧如墨,橋洞下的流水泛著碎銀似的光。她忽然想起昨夜山神廟里那道圣旨——明黃的卷軸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小祿子那張總是帶笑的臉,此刻想來竟藏著幾分深不可測。慕容冷越終究是護(hù)了她,可這份護(hù)佑,究竟是念著舊情,還是權(quán)衡利弊后的選擇?
“秦統(tǒng)領(lǐng),”她輕聲道,“皇上那邊……可有進(jìn)一步的動靜?”
秦將軍勒了勒韁繩,馬車駛過石橋時輕微晃了晃:“今早城門處的盤查松了些,聽說是皇上以‘秋收在即,勿擾民生’為由,撤了大半守軍。只是……”他頓了頓,“太后那邊怕是不會甘休,昨夜甘露寺走水,她定會借機(jī)發(fā)難。”
江姘婷默然。太后的爪牙遍布京城,李肅雖吃了癟,可只要她一日不現(xiàn)身,這盤棋就永遠(yuǎn)懸著。她摸了摸阿澈柔軟的發(fā)頂,孩子在夢中咂了咂嘴,許是還在回味那半塊麥芽糖的甜。
馬車駛?cè)刖┏悄嫌鐣r,市井的喧囂漸漸漫了過來。挑著菜擔(dān)的農(nóng)戶吆喝著走過,早點(diǎn)鋪?zhàn)拥恼艋\冒著白汽,穿粗布短打的孩童追著皮球跑過,濺起的泥水差點(diǎn)潑到車簾上。這里沒有宮墻的森嚴(yán),沒有府邸的規(guī)矩,只有煙火氣蒸騰的尋常日子。
“到了。”秦將軍停下車,指著巷口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小院,“院門的銅環(huán)是松的,推門時輕點(diǎn)聲。”
江姘婷抱著阿澈下車,腳剛沾地,就聞見墻內(nèi)飄來的桂花香。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墻角的老桂樹開得正盛,金黃的花瓣落了一地。正屋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磔p微的響動。
“是秦統(tǒng)領(lǐng)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門被推開,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是沈家的老仆周伯,早年曾在鎮(zhèn)國公府當(dāng)差,后來被派來守這座宅院。
“周伯,辛苦您了。”江姘婷微微頷首。
周伯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忙側(cè)身讓他們進(jìn)屋:“姑娘快請進(jìn),熱水早就燒好了,我還給小公子蒸了桂花糕。”他看著阿澈,滿臉慈色,“這孩子長這么高了,上次見時還在襁褓里呢。”
阿澈被驚醒,揉著眼睛往江姘婷懷里縮。江姘婷拍著他的背輕聲哄:“這是周爺爺,以前還給你編過竹蜻蜓呢。”
周伯笑著從灶房端出一碟桂花糕,熱氣裹著甜香飄過來:“嘗嘗?用院里的桂花做的,新蒸的。”
阿澈怯生生地接過一塊,小口咬著,眼睛慢慢亮了起來。江姘婷看著他嘴角沾著的糕屑,心里稍稍松了些。至少此刻,他們是安全的。
安頓下來的日子,平靜得像一潭秋水。江姘婷每日教阿澈讀書寫字,周伯則變著法子做些可口的飯菜。偶爾秦將軍會送來些外面的消息:太后以“甘露寺祈福遇襲”為由,在朝堂上哭訴求情,要皇上嚴(yán)懲“亂黨余孽”;慕容冷越卻只淡淡一句“大理寺正在徹查”,便將此事壓了下去。
“看來皇上是鐵了心要護(hù)著您。”周伯剝著花生,往阿澈手里塞了兩顆,“老奴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皇上對誰這般上心。當(dāng)年您在冷宮時,他還偷偷讓人送過好幾次藥呢。”
江姘婷握著筆的手一頓,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黑。她想起冷宮里那些寒夜,總有不知名的小太監(jiān)送來裹著暖意的藥湯,那時只當(dāng)是鎮(zhèn)國公府的安排,如今想來,竟是慕容冷越……
“周伯,”她岔開話題,“您知道城西的‘墨香齋’嗎?我想去那里買些紙筆。”
周伯點(diǎn)頭:“知道,那是京城最好的書鋪,就是離這兒遠(yuǎn),在皇城根下呢。姑娘要去的話,讓秦統(tǒng)領(lǐng)陪您去,最近外面不太平。”
江姘婷卻不想驚動秦將軍。這些日子他為了打探消息,已經(jīng)夠辛苦了。她想親自去看看,看看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看看慕容冷越如今治理下的天下。
第二日清晨,江姘婷換上身素色布裙,將頭發(fā)挽成簡單的發(fā)髻,又用脂粉稍稍改變了眉眼的輪廓。她看著鏡中平凡的女子,幾乎認(rèn)不出自己。這是她在泉州時學(xué)會的易容術(shù),那時為了躲避追殺,常常要變換容貌。
“娘,你要去哪里?”阿澈抱著她的腿,仰著小臉問。
“娘去買些紙筆,很快就回來。”江姘婷蹲下來,替他理了理衣襟,“你跟周爺爺在家,不許亂跑,知道嗎?”
阿澈點(diǎn)著頭,把一塊桂花糕塞進(jìn)她手里:“娘帶著這個,餓了吃。”
江姘婷捏著溫?zé)岬母猓睦锱摹K嗣⒊旱念^,轉(zhuǎn)身出了門。
秋日的陽光正好,灑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江姘婷隨著人流慢慢走著,看路邊小販吆喝著賣糖葫蘆,看繡坊的伙計晾曬著五顏六色的綢緞,看茶館里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講著前朝的故事。這是她從未體驗(yàn)過的京城——褪去了宮墻的冰冷,充滿了鮮活的氣息。
走到街角時,一陣馬蹄聲急促地傳來。行人紛紛避讓,江姘婷也往路邊靠了靠,抬頭望去,只見一隊(duì)玄色的馬車駛來,為首的那輛最為顯眼,車廂上雕刻著繁復(fù)的龍紋,車簾緊閉,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威嚴(yán)。
是慕容冷越的車架。
江姘婷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低下頭,將臉埋在寬大的衣袖里。她能感覺到馬車從身邊駛過,車輪碾過石板路,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要抬頭,想看看那車簾后,是否還是記憶中那個眉眼清俊的少年。
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她是“風(fēng)氏”,是太后口中的亂黨余孽,是需要隱姓埋名才能活下去的人。而他是大周朝的天子,是坐擁萬里江山的帝王。他們之間隔著的,何止是宮墻,更是血海深仇與無法回頭的過往。
馬車駛過街角,漸漸遠(yuǎn)去。江姘婷這才抬起頭,望著那消失在路盡頭的車影,眼眶微微發(fā)熱。她想起那年桃花樹下,少年穿著月白的長衫,笑著遞給她半朵牽牛花:“等我當(dāng)了皇上,就把這宮里的花都給你種上。”
如今他真的成了皇上,宮里的花開得再好,也與她無關(guān)了。
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往“墨香齋”走去。書鋪里彌漫著墨香與紙頁的氣息,掌柜的是個戴眼鏡的老者,正趴在柜臺上打盹。江姘婷輕手輕腳地挑著紙筆,忽然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
“快讓開!皇上在此!”
她心里一驚,手里的宣紙“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怎么會?慕容冷越的車架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
她慌忙蹲下身去撿紙,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雙云紋錦靴停在門口。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像落在玉盤上的珠子:“這里的宣紙,取最好的十刀。”
是慕容冷越。
江姘婷的心跳得像要炸開,她死死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地上的宣紙,指節(jié)泛白。她能感覺到他就在不遠(yuǎn)處,能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龍涎香,那味道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帶著冷冽的溫柔。
“掌柜的,還愣著干什么?”一個侍衛(wèi)的聲音催促道。
老者慌忙起身:“是是是,小的這就去取。”
腳步聲在店里移動,越來越近。江姘婷幾乎要屏住呼吸,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背影,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探究,卻終究沒有停留。
“這些硯臺,也一并包起來。”慕容冷越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江姘婷的背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的弦。她不敢動,不敢抬頭,甚至不敢呼吸。她怕自己一抬頭,就會泄露所有的偽裝,怕他認(rèn)出她,怕那些塵封的過往瞬間涌來,將他們兩人都淹沒。
“皇上,東西都包好了。”老者的聲音帶著諂媚。
“嗯。”慕容冷越應(yīng)了一聲,腳步聲漸漸往門口走去。
就在他即將踏出店門時,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了江姘婷鬢邊的一縷碎發(fā),露出了她耳后那顆小小的朱砂痣。
慕容冷越的腳步頓住了。
江姘婷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知道,那是他曾經(jīng)最愛的一顆痣,他說那像一顆落在雪地里的紅豆。
時間仿佛凝固了。店里的空氣安靜得能聽見燭火跳動的聲音。江姘婷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耳后,帶著震驚,帶著疑惑,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頭微蹙,眼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就像當(dāng)年在冷宮門口,他看著她被侍衛(wèi)帶走時一樣。
“皇上?”侍衛(wèi)不解地輕喚。
慕容冷越?jīng)]有回應(yīng)。過了許久,久到江姘婷以為自己快要窒息,他才緩緩移開目光,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走吧。”
腳步聲遠(yuǎn)去,店門被輕輕合上。
江姘婷癱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干了。她抬手摸了摸耳后的朱砂痣,指尖冰涼。剛才那一瞬間,他是不是認(rèn)出她了?他為什么沒有揭穿她?是出于憐憫,還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掌柜的這才回過神,看著她蒼白的臉,關(guān)切地問:“姑娘,你沒事吧?”
江姘婷搖了搖頭,掙扎著站起身,胡亂地付了錢,抱著紙筆匆匆跑出了書鋪。
陽光依舊明媚,街上依舊人來人往,可江姘婷卻覺得渾身冰冷。她不知道剛才那短暫的相遇意味著什么,不知道慕容冷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他們之間那層脆弱的平衡,似乎被打破了。
回到小院時,阿澈正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塊桂花糕,眼巴巴地望著巷口。看見她回來,立刻像只小炮彈似的沖過來,抱住她的腿:“娘,你怎么才回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江姘婷蹲下來,緊緊抱住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娘怎么會不要阿澈呢?娘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
周伯站在門口,看著她們母子相擁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他剛才看見秦將軍匆匆趕來,臉色凝重地說,宮里傳來消息,皇上在“墨香齋”停留了片刻,回來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御書房,誰也不見。
有些緣分,哪怕隔著山海,隔著歲月,隔著身份的天塹,也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掀起驚濤駭浪。
江姘婷抱著阿澈走進(jìn)屋,將買來的宣紙鋪在桌上。陽光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在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拿起筆,蘸了蘸墨,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知道,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了。慕容冷越的停頓,是試探,也是警告。太后的爪牙,皇上的試探,沈家的安危,阿澈的將來……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她緊緊纏繞。
她必須做出選擇。
是繼續(xù)躲藏,任人擺布?還是主動出擊,撕開這張網(wǎng),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江姘婷看著窗外飄落的桂花,眼神漸漸變得堅(jiān)定。她放下筆,走到墻角,搬開沉重的木箱,露出了下面的暗格。暗格里,靜靜躺著一個錦盒,里面裝著的,正是太后夢寐以求的軍械圖和那份足以顛覆朝堂的密信。
這是她最后的籌碼,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夜色漸濃,京城的上空升起一輪明月。御書房里,慕容冷越站在窗前,手里捏著半朵干枯的牽牛花,那是他從“墨香齋”門口撿到的。剛才風(fēng)吹過,這朵花從那個素衣女子的袖中掉了出來,他認(rèn)得,那是他當(dāng)年送給她的那半朵。
他閉上眼,耳邊仿佛又響起她的聲音,清脆如銀鈴:“冷越,等我們離開這里,就去種滿院子的牽牛花好不好?”
好。
他在心里默默回答。
只是,他們都回不去了。
他緩緩睜開眼,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寒潭。“來人。”
“奴才在。”小祿子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來。
“傳朕旨意,明日起,徹查三年前安王舊案。”慕容冷越的聲音平靜無波,“朕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小祿子心頭一震,連忙躬身應(yīng)道:“奴才遵旨。”
御書房的燭火搖曳,將慕容冷越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知道,這道旨意一出,京城必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太后不會坐以待斃,而她……那個在“墨香齋”與他擦肩而過的女子,也一定會有所行動。
這場博弈,終于要開始了。
而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