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順子那兒聽了那“兩百萬美金”的風聲,陳墨白心里就跟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撓心。那柄插在師叔心口的青銅短劍,仿佛也在他眼前晃悠,寒光閃閃,還帶著血絲兒。
兩百萬!還是美金!這得是多少個五百萬人民幣?秦遠山那老狐貍把自己摁在這兒打三年白工,圖的可不僅僅是那五百萬債,恐怕更深的水,就跟這劍、跟那神秘的琉璃盞有關。
可眼下,他陳墨白就是個光榮的“負翁”,兜里蹦子兒沒有,還得看阿杰那張死人臉。想查點啥?沒錢寸步難行。連給師父買點好藥,都得掂量掂量食堂那點兒油水夠不夠刮。
這天下工,他耷拉著腦袋,像霜打的茄子,蔫頭巴腦地往公交站溜達。心里琢磨著是不是該把師父藏的那幾本筆記翻出來瞅瞅,看有沒有啥來錢快的偏門,當然,違法亂紀的事兒不能干,他陳墨白可是有原則的社會主義好青年。
正走著,前頭又是一陣吵吵把火,圍著一圈人。陳墨白現在對這場景有點過敏,下意識就想繞道走。可一聽那吵嚷聲里夾雜著濃重的臺灣腔普通話,帶著幾分焦急和無奈,他又忍不住放緩了腳步。
“哎呀,先生,我真的沒有撞到你啦!是你自己突然沖過來的呀!”
擠進去一看,只見一個穿著體面、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正對著一個癱坐在地上、抱著腿哎喲喂呀直叫喚的老頭解釋,急得額頭冒汗。中年男人腳邊還掉著一個錦盒,盒蓋摔開了,露出里面一尊用軟布包裹的銅佛。
那老頭穿著舊棉襖,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一手捂著膝蓋,一手指著臺商:“就是你撞的!哎喲喂…我的腿…肯定折了!沒五千塊錢今天起不來!”
旁邊還有兩個一看就是托兒的壯漢,一左一右堵著路,嘴里不干不凈地幫腔:“撞了人還想跑?”“一看就是有錢人,五千塊便宜你了!”“趕緊拿錢,不然送你去派出所!”
典型的“碰瓷”局。那臺商顯然是頭一回遇上這陣仗,又是解釋又是想講道理,可那仨人胡攪蠻纏,周圍看熱鬧的多,出手管的沒有。
陳墨白一看那臺商的面相,不像奸猾之人,倒有幾分儒商氣質。再瞅瞅地上那錦盒里的銅佛,雖然隔著點距離,但那包漿、那形制,似乎有點意思。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沒直接上前理論,反而掏出他那破手機,假裝自拍,實則鏡頭對著那碰瓷老頭和兩個托兒,嘴里還大聲嚷嚷著:“家人們誰懂啊!琉璃廠驚現影帝級碰瓷現場!這演技,這臺詞,秒殺小鮮肉啊!點贊過萬我直接上去采訪老爺子心得!”
他這一嗓子,帶著股網絡直播的咋呼勁兒,瞬間把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連那臺商和碰瓷三人組都愣了一下,齊刷刷看向他。
那老頭一看有人要拍,有點慌,下意識想把臉扭開。一個托兒上前一步,惡狠狠地指著陳墨白:“小子!別多管閑事!拍什么拍!把手機收了!”
陳墨白把手機鏡頭對準他,笑嘻嘻地說:“大哥別急啊,露個臉唄?讓網友們看看您這保駕護航的敬業精神!說不定還能火呢!”
那托兒被鏡頭懟著,有點慫,下意識后退半步,用手擋臉。
陳墨白趁機走到那臺商身邊,低聲快速用普通話說了句:“先生別怕,專業的,碰瓷的。配合我。”
臺商愣了一下,看到陳墨白眼神清明,不像壞人,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陳墨白這才蹲下身,湊到那哎喲喂呀的老頭面前,手機鏡頭都快杵到人臉上了,一本正經地開始“采訪”:“老爺子,傷哪兒了?左腿還是右腿?具體什么感覺?針扎似的疼還是鈍痛?誒您這表情不到位啊,痛苦中得帶點無助,無助里還得有點對生活的控訴…對對對!就這個味兒!保持住!”
老頭被他搞得不會了,演也不是,不演也不是,表情扭曲得很滑稽。
陳墨白又轉頭對那兩個托兒說:“兩位大哥,別光站著啊,來,扶一下老爺子,展示一下兄弟情深!鏡頭跟著呢,表現好了下次有活兒還找你們!”
托兒:“…”
陳墨白站起身,對著手機(其實根本沒開機)大聲說:“感謝老鐵們送的火箭!家人們要求看看傷情!老爺子,得罪了,我幫您看看腿哈?”
說著就伸手要去撩老頭的褲腿。老頭嚇得一把捂住腿,尖叫:“你干嘛!別碰我!”
“喲,不讓看?”陳墨白故作驚訝,“難道是內傷?內傷更得看看了!我學過兩天中醫,一摸就知道骨頭斷沒斷!”說著手又伸過去了。
老頭嚇得往后一縮,也顧不上疼了,手腳并用就往后退,動作利索得完全不像腿折了的人。
周圍看熱鬧的頓時發出一陣哄笑。
“哈哈哈!露餡了吧!” “我就說是碰瓷的!” “這小伙子厲害啊!”
那兩個托兒見勢不妙,臉色鐵青,互相對視一眼,撂下句“算你狠!”,扶起那假老頭,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跑了。
臺商這才長舒一口氣,趕緊上前對陳墨白連連道謝:“小兄弟,真是太感謝你了!今天要不是你,我真是有理說不清啦!”
陳墨白擺擺手,嘿嘿一笑:“舉手之勞,路見不平一聲吼嘛。您沒事就好。”
臺商彎腰撿起地上的錦盒,小心地檢查里面的銅佛,見完好無損,才徹底放下心。他看著陳墨白,越看越覺得這年輕人機靈又正氣,便從名片夾里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小兄弟,這是我的名片。我姓蔡,蔡明理,從臺灣來的,做點小生意。這次來北京就是想淘換些老物件。真是太感謝你了!”
陳墨白接過名片一看,“寶島珍藝有限公司董事長 蔡明理”。嚯,還是個董事長!
“蔡董事長,您好您好。我叫陳墨白,就是本地人,在這琉璃廠長大的。”陳墨白也自我介紹了一下。
蔡明理熱情地握住他的手:“陳小兄弟,你幫了我這么大忙,我一定要表示一下感謝。這樣,我知道前面有家不錯的茶館,賞光一起去坐坐?我正好有件東西,想請小兄弟你幫忙看看。”
陳墨白心里一動,正愁沒地方搞點外快,這機會就送上門了?而且這蔡老板看起來是個正經生意人,不像秦遠山那路貨色。
“蔡董事長太客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來到一家清雅的茶館,要了個包間。泡上香茗,寒暄幾句后,蔡明理小心翼翼地從隨身包里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紫檀木盒。
打開木盒,里面襯著明黃色的軟緞,躺著一柄玉如意。如意首呈云葉形,柄身微曲,通體由一整塊青白玉雕琢而成,玉質溫潤,包漿厚實,雕工精湛,看起來是件開門的清中期好東西。
“陳小兄弟,你幫我看看這件。”蔡明理將木盒推到陳墨白面前,“這是我前幾天剛從一位朋友手里請來的,打算帶回臺灣送給我父親做壽禮。我心里是喜歡的,但總有點不踏實,怕走了眼。你幫我掌掌眼?”
陳墨白一看這如意,心里就先喝了一聲彩。這品相,這做工,確實不俗。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如意,入手沉甸,手感冰涼滑潤。
他先是按照師父教的規矩,遠觀造型,近看玉質,細查雕工,再辨包漿。一切都符合老物特征,幾乎挑不出毛病。
但既然人家請自己看,光說好聽話沒用。他集中精神,指尖細細拂過如意每一處紋路,尤其是柄身與首部連接的細微處。
起初,感知到的是一片祥和的溫潤之氣,是匠人的精心雕琢,是歷代主人的珍愛把玩…然而,當他的指尖滑到如意首部背面一處極其隱蔽的淺浮雕紋路深處時,一絲極其微弱、但截然不同的“觸感”傳來!
那感覺,像是一根極細的針,帶著現代高速旋轉工具特有的高頻振動和熱量,在玉石上輕輕劃過!緊接著,是一股極淡的化學藥劑氣味,類似于某種現代粘合劑!
有詐!
陳墨白心里一咯噔,但臉上不動聲色。他再次仔細查看那處紋路,肉眼根本看不出任何問題,銜接得天衣無縫。
他放下如意,沉吟了片刻,對蔡明理說:“蔡董事長,這如意…粗看之下,玉料、雕工、包漿,都沒得挑,是件好東西。”
蔡明理面露喜色。
“但是…”陳墨白話鋒一轉。
蔡明理的心又提了起來:“但是什么?”
陳墨白指著如意首部:“我懷疑…這里是后工的,而且手法極高明。這如意首和柄身,可能原本不是一體,或者首部有傷殘,被高手用現代技術修補過,幾乎看不出來。”
他沒法直接說自己是“感覺”到的,只能憑借觀察推測:“您看這紋路,走到這里,氣韻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滯澀。而且,這處的包漿光澤,與其他地方相比,略顯‘浮’,不像自然形成的那么沉厚內斂。”
蔡明理趕緊拿起放大鏡,對著陳墨白指的地方仔細看了半天,額頭漸漸冒出冷汗。經這么一提醒,他似乎也看出了一點不對勁,但又不敢完全確定。
“陳小兄弟,你這眼力…也太毒了吧!”蔡明理放下放大鏡,心有余悸,“這要是真的,我可就出大丑了!這如意…我花了這個數請來的。”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萬?”陳墨白猜。
“三百萬…新臺幣。”蔡明理苦笑,“折算成人民幣,也差不多六十多萬了。”
好家伙!怪不得這么緊張。
蔡明理對陳墨白是徹底服氣了,他想了想,鄭重地說:“陳小兄弟,大恩不言謝。你今天不僅幫我解了圍,還避免了我一大筆損失。這樣…”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推到陳墨白面前:“一點小小的謝意,務必收下。另外…”他又拿出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了個數字,“這是我的私人號碼,以后但凡來臺灣,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隨時打電話!”
陳墨白看著那厚厚的信封,估摸著得有兩三萬人民幣。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久旱逢甘霖!但他還是推辭了一下:“蔡董事長,這太多了,我就是說了幾句話而已…”
“哎!一定要收下!”蔡明理態度堅決,“對你來說是幾句話,對我可是避免了巨大的損失和尷尬!這是你應得的!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蔡某人!”
話說到這份上,陳墨白也不再矯情,道了聲謝,將信封和名片小心收好。心里那叫一個美,這下給師父買藥、自己日常花銷,總算寬裕點了!更重要的是,這錢來得光明正大,是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蔡明理對內地古玩市場很感興趣,問了不少問題,陳墨白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相談甚歡。
臨走時,蔡明理還特意說:“陳小兄弟,以后要是再看到什么好東西,或者遇到什么難處,一定記得聯系我!”
送走了蔡明理,陳墨白揣著那厚厚的信封,感覺走路都帶風。他先去藥店買了最好的進口營養神經的藥物,又去熟食店切了半只師父最愛吃的醬肘子,準備晚點去醫院探望。
看看時間還早,他心情大好,決定再去琉璃廠的地攤區逛逛,看看能不能撿個小漏,畢竟兜里有錢,心里不慌。
剛溜達到一個拐角,就聽見一個攤主正唾沫橫飛地跟人吹噓:“…瞧瞧這罐子!元代青花!畫的是蕭何月下追韓信!這人物,這線條,這蘇麻離青的鐵銹斑!絕對到代!”
陳墨白一聽“元代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耳朵就豎起來了。這可是元青花里的經典題材,要是真的,那可是國寶級的東西,能在這地攤上出現?
他湊過去一看,差點沒笑出聲。
那罐子倒是畫著個人物故事,但那畫工,粗糙得跟小孩涂鴉似的。那“蘇麻離青”的顏色,藍得發賊,明顯是現代化學染料。那鐵銹斑,更是用筆點點出來的,拙劣無比。
就這玩意兒,攤主還敢喊價八萬!
旁邊還真有個戴著眼鏡、學生模樣的小年輕,看得一臉癡迷,手里攥著錢包,似乎蠢蠢欲動。
陳墨白嘆了口氣,這年頭,傻子太多,騙子都快不夠用了。
他正準備上前,再用他那“嘉靖仿永樂”的套路忽悠一下,救救這個即將上當的學生娃。
忽然,他身后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喲,陳專家,又在這兒給人‘指點江山’呢?秦老板給你發薪水,是讓你滿世界砸同行飯碗的?”
陳墨白回頭一看,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冤家路窄!
阿杰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身后,那雙金絲眼鏡后面的眼睛,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