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凄厲到殺豬一般的慘嚎猛地從林愛民喉嚨里爆發出來,像是瀕死野獸最后的哀鳴,瞬間撕裂了山谷死一般的寂靜。
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強行驅散了他最后的昏沉,強制將他拉回了這個陌生,冰冷,充滿恐怖的現實世界。
他驚恐地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自己鮮血淋漓,被一枚烏黑粗長的鐵釘貫穿釘在焦黑樹皮上的左手。
而第二道致命的錘擊,已挾著風聲落下。
噗!
“啊啊啊——”
更加凄慘的嚎叫比之前更甚,尾音扭曲變形,帶著哭腔。
豆大的汗珠混雜著血污,瞬間布滿了他因劇痛而極度扭曲的臉頰。
劇痛讓他腦子一片空白,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著鼻涕流進嘴里。
短暫的幾秒鐘死寂后,遲滯的意識碎片才像碎玻璃般扎回腦海。
醫院……溫暖的被窩……刺鼻的藥水味……還有家里婆娘孩子均勻的鼾聲……
哪里?
這是哪里?!
目光狂亂地掃視著四周奇詭嶙峋,如同怪獸獠牙的山谷峭壁,最終落在月光下那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身影上。
那張帶著冷冽笑意的年輕臉龐,陌生,卻又似乎有那么一絲細微的熟悉感一閃而過。
自己絕對不認識!
絕對沒有見過!
“朋友!朋友!”
林愛民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涎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淌下。
他試圖擠出哭腔,聲音嘶啞破裂。
“咱們沒仇!肯定沒仇!我林愛民行事光明磊落,從不結這種私仇!你……你是不是搞錯了?還是有人出錢?”
“誰?給了你多少?翻倍!一千塊……不!兩千塊!我給你兩千塊!放了我!馬上放了我!”
看著對方沉默矗立、毫無波瀾的身影,他心中的恐懼瞬間爆開:
“大兄弟!親哥!不夠是不是?三倍!五倍!十倍!十倍夠不夠?你說個數!我都應!現錢!現錢!”
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
活命!
眼前的年輕人沉默得像塊冰,下手更是狠如修羅。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對錢財的貪婪,只有冰冷的玩味和戲謔,仿佛在看一只掙扎的蟲子。
陳冬河緩緩轉過身,臉上那點殘忍的笑意擴大了,在凌晨最濃重的黑暗底色下,顯得有些邪異。
他向前踱了兩步,冰冷的布鞋碾碎地上的薄冰,發出輕微的脆響。
他的聲音透過寒風,清晰地鉆進林愛民被劇痛和恐懼撕扯的耳朵里。
帶著一絲戲謔,一絲從九幽深處滲出的嘲諷。
“林愛民,睜開你的狗眼,看仔細了!真不認得我?!”
林愛民的視線因劇痛而模糊。
他用力眨掉糊住眼睛的血污和淚水,死死盯著那張年輕、冷硬,眼神像刀子般能剜肉的臉。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熟悉感?
似乎有那么一絲輪廓,像一個模糊的舊影,藏在記憶最底層。
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半分交集!
絕對沒有!
他可以賭咒發誓!
“真……真不認識!小爺!您給個提示?天大的誤會啊小爺!我求您……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林愛民的聲音已經扭曲成了哀求的嗚咽,渾身止不住地篩糠般顫抖,帶動著脖頸上的鐵絲勒得更深。
陳冬河看他那副魂飛魄散、語無倫次的模樣,笑容里的殘酷意味更深了。
他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像冰棱碎裂般的冷笑,慢悠悠地又往前跨了一步,微微俯身,湊近了林愛民那張鼻涕眼淚血污橫流的臉。
距離近到能聞到對方嘴里散出的恐懼的酸腐味和血腥氣。
“那再仔細看看。”陳冬河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好好想想。”
林愛民瞪大雙眼直直的看著陳冬河好一陣,最終還是茫然的搖了搖頭。
“小爺,恕我眼拙,真沒認出來!”
陳冬河嘴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卻冷得像深山凍了萬載的凍土。
“看來,你這腦子是真不好使了。得,我幫你翻翻舊賬。”
“記不記得一個叫陳大山的?我爹!那年他在運輸隊押車,道上出了事,九死一生。”
“命是保住了,一條腿永遠留在了雪窩子里。”
陳冬河的聲音平平板板,每一個字卻像冰碴子一樣砸在林愛民心上。
“為的啥?不就是護住你們車隊那點貨。”他頓了頓,眼皮都沒抬,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至于我三叔,還用我再給你念叨一遍?”
林愛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嗖”地竄上天靈蓋,渾身篩糠似的抖,牙齒嘚嘚作響,撞得腮幫子生疼。
那些被他強行按下,深深埋進心底,巴不得爛掉的陳年舊事,被這輕飄飄幾句話猛地掀翻出來。
帶著腐臭的血腥味,劈頭蓋臉砸在他臉上。
想起來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賊厚,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刺骨的冷。
他本該檢修車隊那輛嘎斯51,卻偷了懶。
想著剛喝了幾口劣質燒刀子暖身子,迷迷糊糊就躲進駕駛室睡死過去。
陳大山來開車時,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還拍著胸脯打包票:都檢過了,沒問題,放心開!
結果呢?
結果車子在山道上斷了軸,一頭栽進溝里。
一車的木材、山貨,差點全交代在那兒。
那年月的卡車耐操,可也架不住使喚得狠。
運輸隊是林場的命脈。
山高路遠,跑一趟就是十天半月。
人是三班倒著換,車是連軸轉。
每日里程算下來,得夠十六個鐘頭朝上。
鋼鐵造的大牲口也經不住這么熬。
車況疲勞,人命就在軸線上懸著。
林場范圍越擴越大,深入老林子腹地,就是為了多砍木頭換點稀罕物件給上頭。
山里路險,九曲十八彎,稍有個閃失,就是車毀人亡的結局。
有經驗的司機提神,身邊常備個扁酒壺,抿一口壯膽氣,也壓壓寒氣。
這年頭,能開大卡的都是稀罕人,誰還管那點酒味?
縣城里跑的車,掰著指頭數,也湊不出百輛,全是坑坑洼洼的黃泥灰土道。
此刻,陳冬河臉上不見一絲波瀾,連嘴角那點笑意都像是刻上去的,凝固在寒冷的空氣里。
那平靜看在林愛民眼里,卻比張牙舞爪更嚇人。
像一把鈍刀子正往他心窩里慢騰騰地扎,一點點地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