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投資,于咚也沒走,而是跟王盛聊了起來。
辦公室的燈光昏黃,映照著于咚因常年奔波而略顯風霜卻精光內蘊的臉。
他捻滅了手里的煙,煙氣與話語一同在狹小的空間內繚繞。
“盛子,不瞞你說,現在這發行是越來越難做了。”
于咚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切的疲憊和無奈,與他剛才投資時的精明果斷判若兩人。
“自從94年引進那十部‘進口大片’開始,《亡命天涯》、《真實的謊言》……好家伙,電影院跟過年似的!票房嗖嗖往上漲。可咱們自己的片子呢?門可羅雀啊!”
他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仿佛在訴說一個行業的秘密:“上面有政策,要求各地電影公司必須保證國產片的放映比例。
可哪個不是兩眼盯著票房?好萊塢片子多賣座?排片、宣傳資源都緊著它們。咱們的國產片,能給你塞到上午場、午夜場就不錯了!要不是這政策壓著,他們恨不得一部國產片都不放!”
王盛默默聽著,給他續上茶水。
“再這么下去,”于咚語氣沉重的預言道:“我敢說,用不了幾年,電影院里還能有點聲響的國產片,就只剩下那些有紅頭文件保駕、各單位必須組織觀看的主旋律電影了。
其他類型的,死路一條!全國這么多制片廠,喝西北風去吧!遲早都得倒閉關張!”
王盛適時接話,提起一個看似是出路的現象:“我聽說,現在合拍片不是挺多的嗎?港島那邊的資金、明星、導演……”
“呸!”不等王盛說完,于咚就嗤笑一聲,臉上滿是譏諷:“合拍片?那就是個幌子!高級騙局!說白了,就是咱們這邊好多廠子窮瘋了,打著合拍的旗號,忽悠港島那些老板投錢進來。錢一到手,怎么拍、拍成啥樣、后期能不能過審、上了影院有沒有人看,誰管?先把廠里職工的工資、領導的獎金發出來再說!”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積壓了無數苦水:“那幫港島佬就真是傻白甜?也不盡然!很多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有的是想洗錢,有的是想用低成本試水內地市場,拍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過時的賭片、黑幫片,或者就是些擦邊球的艷情片、恐怖片,能過審才怪!
還有些,根本目的就不是電影,是想借著合拍的名義,在內地搞點別的投資、倒騰點批文土地什么的。雙方啊,互相坑!都把對方當豬宰!”
于咚又爆了個猛料:“還有更野的!粵東那邊,有些私營的電影公司,路子野得很!自己拉班子拍片,自己找關系‘審’,然后就在他們自己建的那種鄉鎮、農村的錄像廳、‘院線’里放!
全是盜版拷貝,票價便宜,放的都是港片、武打片甚至更刺激的,賺的錢一分不用分給中影公司,全進自己腰包!這他媽才是真正的‘市場化’呢!”
王盛聽得心里直呼“臥槽”。
他雖然知道90年代文化市場混亂,野路子多,但沒想到電影發行領域的水這么深、這么渾,簡直是一片群魔亂舞的黑暗森林。
好萊塢大軍壓境,國產片茍延殘喘,體制內發行舉步維艱,合拍片互相欺詐,地下放映野蠻生長……這和他記憶中后來逐漸規范繁榮的中國電影市場,簡直是兩個世界。
于咚吐槽完,似乎舒暢了不少,喝了一大口茶,轉而問道:“對了,盛子,你剛才說設備,你們那高端業務,用啥拍?Betacam SP?”
王盛收回心神,點點頭:“對,廣播級的設備,畫質碾壓家用機。如果客戶真肯花大價錢上‘私人訂制’,我們就申請動用廠里的16mm甚至35mm膠片攝影機,膠片用國產的樂凱,便宜,雖然顆粒感和色彩寬容度跟富士、柯達、伊斯曼沒法比,拍正經電影可能差點意思,但用在婚慶電影上,那種獨特的質感反而顯得特別有逼格,有復古范兒,客戶覺得高級就行了。”
于咚了然:“哦,這次集資買的設備,主要是針對中低端市場?”
“沒錯,”王盛解釋,“高端業務量少,租用廠里現有設備就能滿足。這次籌錢,主要是大規模采購業務級設備,比如MiniDV、Hi8,比家用級強一大截,又能和Betacam拉開成本差距,正好用來做紫房子那邊中高端、中端、低端套餐,確保我們能對現有婚慶錄像市場形成技術碾壓。”
于咚聽完,臉上沒有絲毫因為自己的投資無法從高端業務分錢而失望,反而眼中精光更盛:“明智!高端是招牌,是門面,但真正走量、賺大錢的,還得是中間和下面這塊!你這思路非常清楚!”
他徹底放下心來,覺得自己這十萬塊投得值。
兩人又聊了許久,直到夜深。
于咚起身告辭時,再次鄭重道:“盛子,以后有什么需要哥哥我出力的,盡管開口!發行這塊,我還是有點關系的。”
王盛真誠道謝:“一定,于哥,以后少不了麻煩您。”
“……”
……
次日,4月29日,星期一。
銀行一開門,王盛就去以“盛影傳媒”的名義,給影像記憶項目開設了專用賬戶,向銀行說明存款金額之后,行長立馬下達指示,讓業務經理牽頭成立一個工作組,到北影廠,協助工作,把錢安全的運回來。
……
剛回到辦公室,韓三坪安排的人就到了,北影廠采購科的副科長,錢前進。
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笑容可掬,但眼睛里卻透著精明算計的男人。
“王總,真是年輕有為啊,韓廠長讓我來配合你采購設備,清單列了嗎?”錢前進開門見山,語氣熱絡。
王盛拿出準備好的詳細采購清單遞過去。
錢前進扶了扶眼鏡,仔細看了起來,嘴里小聲念叨著:
“業務級MiniDV攝像機,索尼DCR-VX1000E,市面緊俏貨,單價預估4萬,5臺就是20萬……”
“業務級Hi8攝像機,索尼CCD-TR555,單價預估2萬,25臺就是50萬……”
“業務級VHS攝像機,松下M9000,單價預估1.2萬元,50臺就是60萬……”
“配套的三腳架、采訪燈、外接麥克風、備用電池、充電器、各種規格磁帶……這一大堆,粗粗算下來,也得小三十萬……”
他快速心算了一下,抬起頭,臉上笑容更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王總,你這手筆不小啊,我估摸著這單采購,差不多得有一百五十萬元。”
王盛笑笑:“都是為了業務嘛,還得靠錢科長您幫忙牽線,爭取個最優價格。”
“好說好說,都是廠里的事,應該的。”錢前進滿口答應,隨即話鋒一轉,身體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王總,聽說你們那個……項目分紅權賣得挺好?”
王盛聲音平穩道:“都是大家伙支持我們。”
“你看……”錢前進搓了搓手,笑容略帶一絲尷尬但更多是期待:“我這也想支持一下咱們廠年輕人創業,順便……嘿嘿,給家里孩子攢點零花錢。不知道還能不能勻出點份額?我出這個數。”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份?”
王盛問。
“五萬。”
錢前進糾正道:“我的意思是我要買25份。”
王盛面露難色:“錢科長,不是我不幫忙,份額昨天現場基本都定完了,登記都超了,現在實在是……”
錢前進立刻接話,語氣帶著暗示:“王總,設備采購這事,水深著呢。不同的渠道,價格能差出百分之十甚至二十。后期保修、耗材供應,這里頭門道也多。
咱們要是合作愉快,我能幫你把這采購成本,實實在在地降下一大塊來。這省下來的,可都是項目的利潤啊。”
王盛沉思起來。
他深知采購環節的貓膩,錢前進這話既是顯示能力,也是某種交換條件。
另外,得罪采購科,后續的麻煩肯定不少。
想到這兒,王盛道:“錢科長您都這么說了,我再想想辦法。25份是吧?我盡量給您協調,但不敢保證百分百,最多20份如何?”
錢前進眼睛一亮,20份,按照王盛那套分紅模式,也能分不少錢了,他立刻握住王盛的手:“太好了,王總,夠意思!放心,設備的事包在我身上,絕對以最低價拿到最好的貨!”
送走心滿意足的錢前進,王盛搖搖頭,采購科,果然油水豐厚,一個副科長隨手就能拿出五萬現金投資。
……
接下來的一整天。
盛影傳媒辦公室成了北影廠最熱鬧的地方。
前來正式簽訂認購協議、繳納現金的職工和家屬絡繹不絕。
陳玉帶著幾個姑娘與銀行派過來的工作人員,忙得腳不沾地,點鈔、開收據、登記造冊,桌子上堆滿了成捆的鈔票。
陳良帶著幾個能打的北影廠子弟與互相看不對眼的保衛科幾人,共同維護著秩序。
保衛科手里不止有槍,還他媽有炮,從這點出發,甩開陳良等人至少幾個時代。
如王盛所料,確實有十幾戶人家昨天一時沖動,回家后仔細一商量,或是錢不湊手,或是終究覺得風險太大,今天過來歉意地表示放棄。
但他們空出的份額,幾乎瞬間就被聞訊趕來的其他家庭,或者像錢前進這樣之前沒趕上趟的管理崗人員填補了。
到了下午下班時分,最初計劃的一千份分紅權,全部確認售出,募集資金整整兩百萬元!
銀行特意加班,派來了運鈔車和武裝人員,加上保衛科的武裝力量,把兩百萬運回了銀行,存進了“影像記憶”的專用賬戶中。
……
忙完的王盛,約北影音像公司廣告部的劉主任,劉旭日,到北影廠附近新開的一家餐館吃飯,聊聊紫房子趙經理介紹的廣告項目。
原本,王盛想著,給紫房子拍個企業宣傳廣告就得了,但轉念一想,萬一紫房子卡尾款怎么辦,反制措施也有,不把成品交給客戶就是。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得把‘影像記憶’的名聲打出去,成為婚慶錄像市場的主導方,而不是被紫房子或其他婚慶公司拿捏。
王盛思來想去,決定忽悠紫房子多投些錢,把廣告延長成一檔‘相親綜藝’,順帶打通和電視臺的關系,為以后進軍影視圈做下鋪墊。
但王盛和京城電視臺不熟,需要和京城臺頗為熟悉的劉旭日幫忙牽線搭橋。
“相親節目?”
劉旭日聽完,思索了下:“京城電視臺已經有一檔了,叫《今晚我們相識》,1990年推出的,參加節目的嘉賓涵蓋普通老百姓、高知、離退休干部等群體,當年非常火,被外媒視為改革開放后國人觀念變化的一個標志,我那時剛到京城電視臺工作,也被這種新穎的節目形式驚訝到了。
要說國內最早的電視相親節目,貌似是晉省電視臺88年搞的《電視紅娘》,但影響力完全比不上《今晚我們相識》。所以,你想跟京城電視臺合作相親節目,完全沒有可能。”
王盛心下一沉,他還真沒了解過國內相親節目的發展。
劉旭日說的這些節目,其實是國內第一代相親節目,以服務為主,娛樂為輔。節目氛圍相對嚴肅、真誠,目的是“促成姻緣”。嘉賓多是普通人,討論話題相對保守。或是直接通過電視介紹自己并提出擇偶要求,然后等來信。
而王盛前世關注到的相親節目,是以《非誠勿擾》為代表的第二代相親節目。
這一代相親節目,講究娛樂性,話題性。節目追求收視率,嘉賓選擇上更看重表現力和話題性,真實性常被觀眾質疑。
不再是簡單的婚戀服務,而是一場社會價值觀的真人秀。
《非誠勿擾》也是王盛即將要抄的相親節目創意。
王盛仔細詢問了下《今晚我們相識》的節目形式,發現和要抄的《非誠勿擾》完全不同后,才接著問劉旭日:“劉哥,那京城電視臺下面的子頻道呢?”
劉旭日稍作思考道:“有合作的可能,京城電視臺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王盛這時從口袋摸出一個信封,塞到了劉旭日的公文包里:“劉哥,那您看能不能幫忙做個中間人。”
“誒?!你這是干嘛!”劉旭日忙伸手去掏。
“一點點車馬費,上次投放廣告的事,還是多虧您搭了把手,才助我們在京城一炮而紅,一直想請您吃個飯來著,結果今天請您吃飯,又是要請您幫忙,你不讓我表示表示,我自己心里都難安啊~”王盛攔住劉旭日伸出的手,解釋道。
王盛還是挺喜歡這一點的,這個年代送禮是真辦事,而且送禮也沒那么多彎彎繞繞,直來直去就行,要是再過幾年,他這樣塞錢,對方可就要學烏鴉,發飆,掀桌子了。
劉旭日一副‘你害苦了我’的表情道:“唉,我這人向來正直,奈何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迎來送往、牽線搭橋都要用錢,奈何哥哥我工資也不高,不然,何須你出錢。”
“我自是體諒哥哥的,來來來,劉哥,喝酒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