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立刻回頭，只是那雙映著月華的淺淡眸子微微一動，仿佛從某種悠遠的思緒中被驚醒。

周身那層無形的、隔絕塵世的清冷氣息似乎波動了一下。

離燼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將自己藏匿在一叢被冰雪覆蓋的矮松陰影之后，屏住呼吸，連心跳聲都覺得震耳欲聾。

他看到了師尊未曾顯露于人前的一面，那深藏的寂寥，如同窺見了某種不該被觸及的秘密，讓他惶恐又莫名地心悸。

短暫的寂靜。

預想中的斥責并未到來。

沈清弦只是緩緩將杯中那冰藍色的酒液飲盡，隨即起身。雪白的袍角在冰冷的石凳上拂過，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他收起玉壺酒杯，并未看向離燼藏身的方向，身影如同融化的雪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亭臺樓閣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余下空蕩蕩的望月亭，和那仿佛變得更加寒冷的月光。

離燼在松樹后僵立了許久，直到確認師尊真的離開了，才緩緩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他摸著胸口，那里還在劇烈地跳動著，混合著窺秘的負罪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靠近那抹寂寥的沖動。

那一夜之后，靜雪峰的日子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規律和冷清。

離燼更加刻苦地修煉，仿佛只有不斷變強，才能稍稍抵消那夜的不安，才能……或許有朝一日，能真正理解月下獨酌的師尊。

這日午后，他剛練完一套劍法，正在調息，忽然感知到靜雪峰入口處的防護禁制傳來一絲極其輕微波動。

有人來訪？

離燼立刻警覺起來。

他來到靜雪峰這些時日，除了師尊，從未見過任何人踏足此地。他握緊了手中的初雪劍，快步走到平臺邊緣，向下望去。

只見一道青色的劍光正艱難地穿透峰外圍濃重的寒霧，搖搖晃晃地降落在平臺邊緣。劍光散去，露出一個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青年弟子，身著代表丹霞峰的內門弟子服飾，修為大約在煉氣七八層的樣子。

那弟子顯然被靜雪峰濃郁的寒煞之氣凍得夠嗆，臉色發青，不斷搓著手呵出白氣，好奇又畏懼地打量著四周極致冷清的環境。

看到離燼，他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離燼手中握著的、明顯不是凡品的靈劍，以及身上那件雖然寬大、但材質極佳的雪白內袍（他自然認不出那是誰的舊衣），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連忙拱手，語氣帶著幾分客氣，又有些不易察覺的審視：

“這位師弟請了，在下丹霞峰弟子趙明，奉執事堂之命，前來給玉微師叔祖送這個月的份例靈石和丹藥。”

離燼聞言，稍稍放松了警惕，但依舊沒有完全放下劍，只是學著對方的樣子，有些生硬地拱了拱手：“有勞師兄。”他的聲音因長久不與人交談而顯得有些干澀。

趙明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玉盒和一個藥瓶，遞給離燼。交接時，他忍不住又打量了離燼幾眼，試探著問：“師弟面生得很，是剛入門的？竟能在靜雪峰修行……真是……真是好造化啊！”他的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羨慕，甚至是一絲嫉妒。

離燼接過東西，低聲道：“多謝師兄，我確是師尊新收的弟子。”

“師尊？！”趙明眼睛瞬間瞪圓了，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玉微師叔祖……收、收徒了？！這……這可是天大消息！宗門里竟還沒傳開嗎？”

他像是發現了什么驚天秘聞，圍著離燼轉了小半圈，上下打量，眼神更加熱切：“師弟你……你究竟是何等天賦？竟能入得了玉微師叔祖的眼？他老人家可是幾百年來從未有過收徒的念頭啊！不知多少天驕翹首以盼，連真傳弟子都沒能讓他點一下頭！”

離燼被他過于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側身，含糊道：“師尊……只是憐憫我無依無靠。”

“憐憫？”趙明咂咂嘴，搖頭感嘆“師叔祖那般人物，豈會因簡單憐憫便破例？師弟你定是有過人之處！”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種分享秘聞般的興奮“師弟你是不知道，玉微師叔祖不僅是咱們清虛宗第一高手之一，更是整個九霄仙域都公認的……第一美人！雖說沒人敢當面議論，但私下里，不知多少女修甚至男修都傾慕不已，只是無人敢接近這靜雪峰罷了……”

第一美人？

離燼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張驚為天人、清冷絕倫的面容，確實，任何關于“美”的贊譽放在師尊身上都顯得蒼白無力。

但聽到從別人口中如此直白地說出，尤其是聽到“傾慕”二字，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極其陌生和不舒服的感覺，悶悶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趙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依舊自顧自地說著，語氣愈發羨慕：“師弟你真是好福氣啊！竟能拜在師叔祖門下，日日相見……唉，我等怕是連遠遠望上一眼都難呢！”

這句看似無心的羨慕話語，如同一點火星，猝然落入了離燼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積壓著某種情緒的干柴之上。

福氣？日日相見？

離燼握著初雪劍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還在喋喋不休的趙明，那雙總是帶著些許怯懦和依賴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冰冷的抵觸和不悅。

但他很快又低下頭，將那絲情緒死死壓住，只是生硬地回道：“師兄說笑了。東西既已送到，便不耽誤師兄了，靜雪峰寒氣重，不宜久留。”

趙明正說到興頭上，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逐客意味的冷硬話語噎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尷尬。

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與這靜雪峰同源的冰冷氣息，似乎并不歡迎他的停留和多言。

“呃……呵呵，也是，也是。”趙明干笑兩聲，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那……為兄就先告辭了。師弟……好生修煉。”說罷，狼狽地駕起劍光，匆匆離去，仿佛多留一刻都會被凍傷。

離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青色的劍光徹底消失在濃霧之中。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玉盒和藥瓶，又想起趙明方才那些話——“第一美人”、“傾慕”、“好福氣”、“日日相見”……

那些話語如同魔音繞耳，在他心里反復盤旋。

他忽然覺得，這寂靜的靜雪峰，似乎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

而有些他原本以為獨屬于自己的東西，原來在外面，有那么多雙眼睛在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