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再次降臨,將河面染成一種溫暖的、近乎神圣的橙紅色,粼粼波光像是撒了無數碎金,又像是萬千尾金色的魚兒在無聲地跳躍。遠處的漁船陸續歸航,拖出長長的、搖曳的尾影,船工的號子聲隱約可聞,帶著勞作后的疲憊與滿足。喧囂的勞作聲漸漸平息,漁村陷入一日之中最寧靜溫柔的時分,炊煙裊裊升起,與暮靄交融,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米飯和燉煮魚鮮的混合香氣,那是人間煙火最樸實的味道。
鄭大山蹲在自家院門外的河埠頭,就著冰涼的河水清洗著沾滿魚腥和泥污的手。河水刺骨,但他早已習慣。李秀蘭在院子里支起小木桌,擺放著簡單的晚飯——一盆清蒸的、剛從河里撈上來的小雜魚,魚眼還透著新鮮的白亮;一碟自家腌制的、油亮亮的咸菜;還有一鍋冒著熱氣的、稠厚的米粥。
女孩安靜地坐在門檻上,看著鄭大山的背影。夕陽的余暉給他寬厚而略顯佝僂的肩背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她的身體比剛來時好了許多,能自己穩穩地坐著,但眼神里的迷霧并未減少,只是增添了一絲對這個新環境的細微觀察和一種懵懂的依賴。她看著鄭大山撩起河水,水花在他粗糲的手掌間迸濺,在夕陽下折射出短暫而晶瑩的光,像一顆顆碎鉆。
鄭大山洗好了手,卻沒有立刻起身。他就著蹲姿,目光投向眼前流淌的河水。這一段河道相對平緩,是主流分出的一個支汊,當地人習慣叫它“藍溪浜”。水質比渾濁的主干流清澈許多,在夕照的魔力下,泛著一種近乎透明的、淺淺的藍綠色,溫柔地撫過岸邊的水草和光滑的卵石,輕聲潺潺,像在低語著一首古老而安寧的歌謠。溪水清澈見底,能看到幾尾小魚在墨綠的水草間靈活地穿梭。
他又轉過頭,看向門檻上的女孩。她正好奇地望著水面被夕陽點亮的碎金,側臉被暖光勾勒出柔和卻依舊帶著脆弱感的輪廓。她的眼睛很大,因為之前的消瘦而顯得越發明顯,瞳仁是干凈的深棕色,此刻映著天光水色,顯得格外清澈。但這清澈里,總彌漫著一層驅不散的、讓人心疼的迷霧,像溪底被水流微微攪動的細沙,讓那清澈變得朦朧。
看著這雙映著水光的、清澈卻迷茫的眼睛,再看看眼前藍瑩瑩的、溫柔流淌的溪水,鄭大山心里猛地一動,一個念頭如同水底潛伏許久、終于被陽光驚動的魚兒般,倏然躍出水面!這念頭如此自然,如此貼切,仿佛早就等在那里,只待他發現。
他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生怕驚擾了什么的、近乎虔誠的謹慎。河水的濕氣和他身上淡淡的魚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氣息,將女孩輕柔地包裹。
“娃,”他開口,聲音因為常年吆喝和抽煙有些沙啞,卻放得極柔,像怕驚散了溪面上的粼光,“大伯和嬸子…想給你起個名字,行不?老是‘丫頭’‘丫頭’地叫,不像個樣子。”
女孩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名字?她對這個概念有些模糊,但隱約知道這很重要,是區別于他人、確認自身存在的一種標識。她空茫的內心世界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李秀蘭也圍了過來,在圍裙上擦著手,臉上帶著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仿佛在等待一個重要的儀式。
鄭大山沒有催促,他用粗糙的手指,指了指門前那條在暮色中泛著迷人藍光的小溪流:“你看這水,清亮亮的,藍汪汪的,咱這兒都叫它‘藍溪浜’。它性子好,不鬧騰,干干凈凈地流。”他的目光又回到女孩臉上,格外認真,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清晰,“你哩,是這河水送來的。它沒吞了你,是把你好好地、干干凈凈地送到了俺們跟前。這是緣分,是天意。”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最準確的詞句,最終用一種近乎莊嚴的、與他漁民身份不甚相符卻無比真摯的語氣說道:“俺和你秀蘭嬸子商量了,往后,你就叫‘藍溪’,好不好?小名就叫藍藍。俺們盼著你啊,就像這溪水一樣,不管以前經歷過啥,往后都干干凈凈的,平平安安的,順順利利地往前流。”
李秀蘭在一旁聽著,眼眶瞬間就熱了,連忙用力點頭,聲音哽咽著附和,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對對對!藍溪,藍藍!這名字好!真好聽!又干凈又水靈!閨女,你喜歡不?以后你就是俺們的藍溪,俺們的藍藍!”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孩的頭發,又怕唐突,手停在半空,微微顫抖著。
女孩——藍溪,怔怔地看著鄭大山誠懇而黝黑的臉龐,又看向李秀蘭那雙充滿希冀和淚光的眼睛。他們的情緒如此真摯而熱烈,像溫暖的潮水般包圍著她。她的目光最后落回那條名為“藍溪”的水流上。
夕陽下的溪水,不再僅僅讓她感到白天那種刺骨的恐懼,此刻更多地呈現出一種寧靜的、包容的、近乎溫柔的藍色。它潺潺流動的樣子,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她無法理解卻本能感到安心的東西。溪水沖刷著卵石,帶走了泥沙,只留下潔凈,這意象悄然契合了她內心深處某種未被言說的渴望。
“藍…溪…”她生澀地、極其緩慢地重復著這兩個字。音節在舌尖滾動,帶著一種陌生的、卻又奇異的貼合感和韻律美,像溪水輕輕拍打岸邊的聲音。這聲音,這個名字,像一把輕柔卻精準的鑰匙,并非打開了記憶的鎖,而是為她空蕩蕩的“現在”,打開了一扇小小的、通向未來的門。門后并非過往,而是一個可以立足、可以向前看的、新的起點。
她看著眼前兩位老人殷切得幾乎屏住呼吸的目光,那種毫無保留的溫暖和期待,一點點驅散了她心底殘留的寒意和迷茫。她極其緩慢地,幅度很小,卻異常清晰地點了點頭。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弱的弧度在她嘴角浮現,像投入溪水的一顆小石子漾開的淺淺漣漪。
“哎!好!好!”李秀蘭喜極而泣,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眼淚滴落在女孩的衣領上,“俺的藍藍,俺的藍溪!以后這就是你的名兒了!好孩子!”
鄭大山蹲在一旁,黝黑的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舒展的、甚至帶著一絲憨厚的笑容,眼角深刻的皺紋像溪水漾開的波紋,里面盛滿了欣慰與如釋重負。
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沒有來處、沒有名字的“丫頭”。她是藍溪,是鄭大山和李秀蘭的“藍藍”。那條承載著無法言說的恐懼和重生的河水,以另一種充滿善意和希望的方式,賦予了她在人世間繼續行走的身份和名字。
黃昏的暖光溫柔地籠罩著這臨水的小院,籠罩著相擁的婦人和女孩,籠罩著蹲在一旁憨笑的男人。潺潺的溪水聲,仿佛在為這個新生的名字,奏響一支輕柔而永恒的背景曲調。一個新的生命篇章,伴隨著這個名字,在這黃昏的河畔,悄然開啟。盡管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至少,她有了一個可以呼喚自己的聲音,一個可以被他人呼喚的名字——藍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