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賦予“藍溪”這個名字,像是一顆被河水精心挑選、送上岸的卵石,終于被鄭重地安放在了合適的位置。它不再隨波逐流,有了歸屬。這個名字,是鄭大山和李秀蘭用最樸素的善意為她搭建的一座小小的、堅固的避風港。而藍溪(藍藍)的生活,也開始以一種緩慢但切實的方式,嵌入這個臨水而居的家庭日復一日的肌理之中。
李秀蘭將全部的心力,如同灌溉一株備受摧殘后僥幸存活的幼苗,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了藍溪身上。她深知,這孩子從鬼門關掙扎回來,耗盡的不僅是體力,更是生命的元氣。光是醒來、能走動能吃飯還遠遠不夠,需要的是日積月累、細致入微的將養,是那種能把垮掉的根基一點點重新培土固實的耐心。
每天的照料,從清晨第一縷微光透過窗欞就開始了。李秀蘭總是第一個起床,灶膛里的火生起來,噼啪作響,橘紅色的火苗驅散了水邊清晨特有的濕寒,也照亮了她慈祥而專注的面容。她的“藥方”簡單卻極致用心:一定是鄭大山前一天打回的最新鮮、最嫩滑的小魚崽(這些魚賣不上價,卻是她眼里最滋補的寶貝),在清澈的河水里反復漂洗干凈,仔細得近乎苛刻地剔去每一根可能卡喉的細刺。有時是和嫩白如玉的豆腐一同文火慢燉,熬出奶白色、醇厚如漿的湯汁;有時是配上她清早從河灘邊挑來的、帶著露水的野薺菜或馬齒莧,撒上一點點粗鹽,滴上幾滴舍不得多用的香油,那鮮香清甜的氣味便彌漫開來,成為這個家里最令人安心的底色。
“藍藍,來,趁熱喝,吹過了,不燙嘴。”李秀蘭總是將那碗堆尖兒、湯汁最濃稠的遞到藍溪面前,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她看著她小口小口地、有些遲疑地吞咽,看著那原本死白的臉頰漸漸透出淡淡的、健康的粉暈,看著她纖細脖頸上微弱的吞咽動作,心里那根緊繃的弦才稍稍松弛,露出滿足而欣慰的笑意,仿佛那珍貴的營養直接滋養了她自己的心田。“多喝點,魚湯養人,比啥藥都管用。身子暖了,氣血足了,人就有根了。”
她不只在吃食上盡心。看著藍溪身上那件從醫院穿回來、洗得發白且不合身的舊衣服,李秀蘭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咬牙拿出了自己攢了許久、原本打算給鄭大山添件新膠皮褲的布票,特意走了遠路到鎮上稍大的供銷社,在布攤前反復徘徊琢磨了半晌。她最終選定的是一塊柔軟卻耐磨的淺藍色棉布——那顏色讓她想起雨后初晴、陽光下水波蕩漾的河面,清澈又透亮。好幾個夜晚,在油燈昏黃跳躍的光線下,她瞇著有些昏花的眼睛,一針一線地縫制。針腳密實勻稱,領口和袖口都做了貼心的加固,雖然樣式是最簡單的,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卻傾注了母親般的全部心意。新衣服洗得干干凈凈,曬足了太陽,聞起來有陽光和皂角的清香。
“來,俺閨女試試,這顏色襯你,準好看。”李秀蘭幫她換上時,左右端詳,粗糙的手指撫平衣服上細微的褶皺,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秋日盛開的菊花。那干凈的藍色,確實讓藍溪蒼白的皮膚有了生氣,仿佛她也開始吸收這個家的陽光雨露。
鄭大山的愛,是沉默如山、厚重如河的。他不善言辭,所有的關懷都化作了實在的行動。每次搖著櫓從寬闊的河面歸來,除了將那些能賣錢的、體面的大魚仔細歸攏好,他總不忘在船艙的角落、濕漉漉的漁網縫隙里,仔細搜尋那些“沒用”的小玩意兒。有時是幾枚被河水千年萬年沖刷得溫潤如玉、潔白瑩澈的小貝殼,形狀精巧得像藝術品;有時是一塊有著神秘莫測的黛青色或赭紅色紋路的卵石,觸手冰涼滑膩,仿佛蘊藏著河流的記憶;有一次,他甚至帶回一小截被水流和時光打磨得光滑無比、形狀神似一尾靈動小魚的沉木。
他從不刻意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將這些來自河流的、不值錢的“禮物”放到藍溪的手心里,或是窗臺上那個李秀蘭特意為她收拾出來的、鋪著一小塊干凈藍布的小小角落。然后用那只因常年拉網而粗糙皸裂、布滿老繭的大手,極其輕柔地、近乎笨拙地拍拍她的頭頂,眼神里是沉甸甸的、無需言說的疼惜與接納。這些小小的饋贈,是他獨特的語言,無聲地訴說著:這條河不總是意味著傷害,它也給予,它也饋贈,它是家的一部分。
在這般傾注了心血、近乎虔誠的照料下,藍溪的身體,如同被春雨浸潤的干涸土地,開始貪婪地吸收養分,緩慢卻堅定地煥發出生機。臉頰不再是嚇人的蒼白,透出了健康的、淡淡的紅暈;纖細的手臂有了些力氣,能更穩地端起飯碗;走路時,腳步不再那樣虛浮無力;原本干瘦的手指,也漸漸豐潤柔和起來。
然而,她那雙向來清澈的眼睛,卻并未因此而變得明晰。那層彌漫的迷霧并未散去,只是有時濃,有時淡。她常常端著碗,吃著吃著,目光就失去了焦點,怔怔地望著窗外流淌的河水,或是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靈魂的一部分抽離了出去,徘徊在某個無人能抵達的荒原;聽著李秀蘭絮絮叨叨著東家長西家短,那些充滿煙火氣的話語似乎穿耳而過,她的眼神飄向遙遠的、未知的所在。那是一種根植于靈魂深處的茫然,是對“自我”徹底空白所帶來的無所依憑的孤寂,是即便被溫暖的羽翼緊緊包裹,也無法徹底驅散的、來自生命本源的涼意。
或許是為了回報這份沉甸甸的溫暖,或許是潛意識里渴望抓住一些實在的東西來對抗那龐大的虛無,又或許,僅僅是人類融入社群、尋求歸屬的本能在悄然蘇醒,她開始嘗試著做些什么。
看到李秀蘭在灶臺邊弓著腰,就著一盆清水嘩啦嘩啦地擇洗青菜,她會默默地搬來那個屬于自己的小馬扎,緊挨著蹲下,學著樣子,一根一根地、極其緩慢而認真地掐去老硬的根部和發黃的葉子。她的動作生疏而小心翼翼,神情專注得近乎執拗,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工作,生怕出一點差錯。
“哎喲,藍藍,不用你,快放著!”李秀蘭見狀總是急忙阻攔,心疼地想去拿開她手里的菜,“水涼,別沾手了,去歇著,看會兒天也好。”
藍溪卻往往只是極輕地搖搖頭,嘴唇抿著,執拗地繼續著手里的動作,雖然慢,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持。她需要這種“有用”的感覺,需要這種與這個新家產生具體而微的、實實在在的聯結。
看到掃帚靠在斑駁的土墻邊,她會主動拿起來,學著李秀蘭平時的樣子,一下一下地清掃著小院的地面。動作有些笨拙,力度掌握不好,有時反而揚起細細的灰塵,在陽光里飛舞,但她并不氣餒,也不停歇,直到把那一片地方都掃得干干凈凈。
鄭大山和李秀蘭在一旁看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是欣慰,又是酸楚,還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心疼。他們明白,這孩子是在用她僅有的、笨拙的方式,努力地回報,試圖融入,小心翼翼地證明自己并非一個完全無用的負擔。她勞動時那種過于認真的、甚至帶著一絲惶恐和討好的神情,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痛著他們柔軟的心房。
這個家,因為藍溪的存在,增添了更多瑣碎的忙碌,卻也彌漫開一種前所未有的、細膩的溫情。那段冰冷的、充滿創傷的過往被暫時隔絕在門外,熱騰騰的魚湯、干凈柔軟的新衣、粗糙卻滿是心意的小禮物、以及生澀卻認真的勞動,像一層層溫暖而堅韌的繭衣,將藍溪輕柔地包裹其中,耐心地滋養著她破碎的身心,靜靜地等待著或許在某一天,破繭成蝶的時刻能夠悄然來臨。盡管她的眼神仍時常迷失在霧中,但她的雙手雙腳,正在一點點地、真實地觸摸和參與進這個給予她新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