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課程對陳娟來說,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老師的講解聲、翻書聲、同學(xué)的竊竊私語聲,都隔著一層厚厚的、名為恥辱的毛玻璃傳來,扭曲而遙遠(yuǎn)。她的胃因饑餓而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塊被反復(fù)踐踏的地方。地上那攤狼藉的飯菜,像一枚灼熱的烙印,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
孫昊他們似乎暫時失去了興趣,沒再來主動招惹她。但這種暫時的“平靜”,更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壓抑的悶熱,讓她坐立難安。她能感覺到他們偶爾投來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過她的皮膚,帶著一種等待獵物徹底崩潰的殘忍耐心。
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這對陳娟來說,通常是另一個難堪的場合。她的運(yùn)動服是母親用舊衣服改的,顏色不一,款式老舊,每次集體活動,她都是被挑剩的那個,或者干脆被排除在外。
今天的內(nèi)容是排球練習(xí)。體育老師粗略地講了講動作要領(lǐng),便讓大家自由分組練習(xí)。
果然,幾乎沒人愿意和她一組。李婷和王萌像花蝴蝶一樣,迅速和幾個班干部組成了隊伍,笑聲清脆,動作夸張,享受著眾人的注目。孫昊、賈強(qiáng)他們則占據(jù)了最好的場地,胡亂打著球,更多的是在互相打鬧和炫耀。
陳娟默默地走到場地最邊緣一個缺了角的球網(wǎng)旁,拿起一個有些泄氣的舊排球,自己對著墻壁練習(xí)墊球。砰…砰…單調(diào)的聲音敲打著她的耳膜,也敲打著她孤寂的心。
“喂!那個誰!”體育老師吹了聲哨子,指著她這邊,“你自己練什么練?過來,湊個數(shù)!”
老師隨意地指了指孫昊他們那個場地:“你們這邊缺個人,她過去。”
陳娟的身體瞬間僵硬了。她抱著球,腳步像灌了鉛一樣,緩慢地挪過去。
孫昊看到是她,臉上露出一個極其厭煩和輕蔑的表情:“操,老師怎么把她塞過來了?真他媽晦氣!帶個累贅怎么玩?”
賈強(qiáng)把球在地上砸得砰砰響,附和道:“就是,看著就喪氣!一會兒球過來可別砸著她,再賴上咱們!”
李婷在不遠(yuǎn)處另一個場地上看到了這一幕,高聲笑道:“昊哥,你們可要憐香惜玉啊!別把我們的‘班花’嚇哭了!”引來她那邊一片哄笑。
陳娟低著頭,站在場邊,不知所措,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里。
“站著等死啊?發(fā)球去!”孫昊不耐煩地吼了一聲,語氣惡劣。
陳娟走到發(fā)球區(qū),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深吸一口氣,將球拋起,用力擊打出去。因?yàn)榫o張和營養(yǎng)不良,球軟綿綿的,弧線又高又飄,堪堪過網(wǎng)。
“我操!這什么玩意兒?給她喂球都接不住!”賈強(qiáng)夸張地大叫一聲,輕松地將球墊了起來,墊得又高又飄,直奔網(wǎng)前。
“我的!”孫昊喊了一聲,助跑,起跳,做出了一個極其暴力的扣殺動作。但他瞄準(zhǔn)的根本不是球場的空當(dāng),而是——直直地朝著站在前排、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甚至下意識抬起手臂想保護(hù)自己的陳娟的臉砸去!
“嘭!”
一聲悶響,沉重而刺耳。
排球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狠狠砸在陳娟的臉上。她甚至聽到了自己鼻骨發(fā)出的輕微脆響,眼前瞬間金星亂冒,一片漆黑,一陣劇痛和酸麻襲來,溫?zé)岬囊后w立刻從鼻腔里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帶著濃重的鐵銹味。
她踉蹌著向后摔倒在地上,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哈哈哈哈哈!”孫昊落地,指著她狼狽不堪、鼻血長流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幾乎喘不上氣,“哎喲喂!不好意思啊!沒控制好力度!球不長眼,你怎么也不長眼,不躲開啊?傻站著干嘛?碰瓷啊?”
賈強(qiáng)、劉鑫、周偉他們也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
“昊哥這球扣得帥!就是目標(biāo)沒選對!砸人臉上也算得分不?”
“血賺了啊!見紅了!真他媽精彩!”
“她不會被打傻了吧?本來就不聰明!”
李婷和王萌也跑了過來,不是關(guān)心,而是看熱鬧,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殘忍的笑意。王萌捂著嘴,眼睛卻笑得彎起來:“哎呀,流鼻血了!真惡心!趕緊離遠(yuǎn)點(diǎn),別濺我身上!”
李婷則興奮地拿出手機(jī),對著倒在地上的陳娟拍照錄像,鏡頭幾乎要懟到她臉上:“留念留念!這可是昊哥的‘杰作’!‘班花’掛彩了!大家快看啊!”
體育老師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皺了皺眉,但還是沒過來詳細(xì)過問,只是吹了下哨子,語氣平淡:“怎么回事?自己小心點(diǎn)!孫昊,注意動作!陳娟,你去水池那邊洗洗!”
冷漠的話語像另一記無形的耳光,扇在陳娟嗡嗡作響的耳朵里,也扇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頭暈?zāi)垦#帜_發(fā)軟。鼻血不斷滴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舊運(yùn)動服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骯臟的紅。
沒有人扶她。周圍的同學(xué)要么漠然旁觀,要么跟著竊笑。
孫昊他們笑夠了,覺得無趣,又自顧自地去玩球了,仿佛剛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蒼蠅,無足輕重。
陳娟用手捂著鼻子,試圖止住血流,但鮮血還是不斷從指縫里滲出。她低著頭,在一片模糊的視線和嗡嗡的耳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跌跌撞撞地走向操場角落那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
冰冷的水沖刷在臉上,暫時鎮(zhèn)住了疼痛和血流,卻無法冷卻那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的羞恥和絕望。水珠混著血水,順著她的下巴、脖頸滴落,打濕了衣襟。她看著水槽里被稀釋的、淡粉色的血水打著旋流走,鏡子里(她甚至不敢看那模糊的不銹鋼水龍頭倒影里狼狽不堪的自己)那個鼻青臉腫、滿臉?biāo)旌稀㈩^發(fā)凌亂、穿著破舊臟污衣服的女孩,就是她——陳娟。一個可以被隨意欺凌、踐踏、羞辱、無人會在意、連老師都懶得過問的存在。
放學(xué)鈴聲終于響了,像一道解脫的符咒,又像一道催命的符咒。陳娟收拾書包的動作機(jī)械而遲緩。她的鼻子還在隱隱作痛,眼眶周圍也開始泛起青腫。她故意磨蹭到最后,希望等所有人都走了再離開,她害怕再遇到他們。
然而,當(dāng)她終于鼓起勇氣走出教學(xué)樓時,卻發(fā)現(xiàn)孫昊那六個人并沒有走遠(yuǎn)。他們聚在校門口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顯然是在等她。樹下還站著幾個其他班平時跟著孫昊混的男生,都是些不學(xué)無術(shù)、以欺負(fù)人為樂的家伙。
陳娟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地想退回教學(xué)樓里。
“站住!”孫昊眼尖,立刻發(fā)現(xiàn)了她,揚(yáng)聲喊道,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戲謔,“躲什么躲?過來!”
陳娟僵在原地,進(jìn)退兩難,血液仿佛都凍住了。
李婷快步走過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jìn)她的肉里,生疼:“叫你過來沒聽見啊?耳朵也被打聾了?”她半拖半拽地將陳娟拉到了槐樹下。
樹冠投下濃重的陰影,將這群人籠罩其中,仿佛與外面那個正常的世界隔絕開來。那些男生用打量牲口或貨物的目光上下掃視著陳娟,發(fā)出不懷好意的嗤笑和議論。
“昊哥,就是這妞啊?長得確實(shí)不咋地,瘦得跟猴似的。”
“聽說她爸是個酒鬼,掉河里淹死了?真的假的?”
“看她那窮酸樣,媽是不是撿破爛的?”
孫昊吐掉嘴里的牙簽,走到陳娟面前,用一根手指粗魯?shù)靥羝鹚南掳停仁顾痤^,露出還帶著水漬、血痕和明顯青腫的臉。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樣在她臉上逡巡,充滿了鄙夷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審視。
“嘖,真是越看越倒胃口。”孫昊嫌棄地甩開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我說陳娟,你活著有什么意思?嗯?天天穿得跟撿破爛似的,吃豬食,學(xué)習(xí)好有個屁用?以后還不是跟你媽一樣,給人搓澡洗衣服?或者…站街邊?”
最后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陳娟的耳朵,讓她渾身劇烈地一顫,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巨大羞辱和恐懼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全身。
惡毒的話語像冰冷的針,一根根扎進(jìn)她早已破碎的心。
賈強(qiáng)在一旁起哄,聲音猥瑣:“昊哥,給她找個活兒干唄?聽說城西那個小發(fā)廊招洗頭妹,挺適合她!哈哈!”
“哈哈哈!”周圍爆發(fā)出更加放肆和下流的笑聲。
李婷拿出手機(jī),又開始錄像,鏡頭對準(zhǔn)陳娟慘白驚恐的臉:“來,陳娟,發(fā)表一下獲獎感言唄?今天被昊哥的球砸中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很榮幸啊?打算怎么報答昊哥的教育之恩啊?”話語里的暗示骯臟而惡毒。
王萌則從書包里拿出一小瓶沒喝完的、粘稠的橙汁飲料,擰開蓋子,笑嘻嘻地走到陳娟面前,眼神里充滿了惡意:“臉上臟死了,還有血,給你洗洗!別客氣!”
說著,她手腕一傾,粘膩冰涼的橙汁順著陳娟的頭發(fā)淋下,流到她的臉上、脖子里,和尚未干透的水漬、殘留的血跡混在一起,黏糊糊、臟兮兮的,狼狽不堪到了極點(diǎn)。糖分的黏膩感和香精的虛假甜味,混合著血腥和塵土,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哦哦哦!美容果汁浴!”劉鑫和周偉興奮地叫嚷著,吹著口哨。
“看看,多性感啊!頭發(fā)都黏在一起了!”有人起哄。
橙汁的黏膩感和這種極致的侮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陳娟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她死死咬著已經(jīng)破損的下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那是她自己咬出來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著臉上的橙汁和血污,灼燒著她的皮膚,也灼燒著她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自尊。
周圍是肆無忌憚的、下流的笑聲、拍照的咔嚓聲、口哨聲和起哄聲。路過的學(xué)生要么匆匆低頭走開,要么遠(yuǎn)遠(yuǎn)地駐足觀看,沒有人上前,沒有人阻止。老槐樹的枝葉茂密,投下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陰影,將她完全吞噬其中。
孫昊似乎終于滿意了,他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殘忍的藝術(shù)品。
“行了,今天就這樣。明天再想想有什么新玩法。”他湊近陳娟,聲音壓低,卻帶著十足的、令人恐懼的惡意,“記住,以后見我們一次,就得這么‘打招呼’,懂嗎?這就是你的命。”
說完,他揮揮手,帶著那一群哄笑不止、心滿意足的男女,揚(yáng)長而去。留下陳娟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槐樹下,頭發(fā)濕漉漉地滴著黏膩的橙汁,臉上混合著水、血、淚水和污穢,衣服骯臟不堪,渾身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
她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膝蓋,把臉深深埋進(jìn)去。肩膀劇烈地抽搐著,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哭聲,只有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世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她看不到任何光亮,也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只有濕漉漉的、骯臟的恥辱,冰冷地黏在皮膚上,滲透進(jìn)骨頭里,凍結(jié)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碾碎了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尊嚴(yán)。
那根名為絕望的弦,在她心里,終于崩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