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終于徹底沉入了地平線,天空只剩下一種渾濁的、介于灰藍與墨黑之間的顏色,像一塊臟污的巨大幕布,緩緩籠罩下來。風變得更大,也更冷,嗚咽著穿過枯枝和電線,發出如同無數冤魂在低語般的尖細哨音,鉆進人的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
陳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河邊的。
她的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了身體,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在憑本能移動。腦子里嗡嗡作響,像一個壞掉的收音機,重復播放著白天那令人作嘔的一幕幕——孫昊惡意扣來的排球、鼻血滴落的溫熱黏膩、李婷王萌刺耳的嘲笑、榕樹下黏稠冰涼的橙汁、那些圍觀者麻木或好奇的目光、還有孫昊最后那句如同惡魔低語般的“明天再想想新玩法”和“這就是你的命”……
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靈魂上,滋滋作響,冒出屈辱、絕望和惡心的青煙。那些話語,那些笑聲,那些影像,像附骨之疽,啃噬著她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
她身上的橙汁干了,留下糖分帶來的令人不適的黏膩感,混合著血腥味、塵土味和眼淚的咸澀,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骯臟的氣息,緊緊包裹著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剛才經歷了什么,以及明天、后天、無窮無盡的明天將會繼續經歷什么。這種絕望的循環,讓她看不到任何出口。
家?她不敢回。她不敢讓母親看到自己這副狼狽不堪、尊嚴掃地的模樣,不敢讓母親那雙已經承載了太多苦難、布滿血絲和疲憊的眼睛再添上新的憂慮和無力。她更不敢看到弟弟陳浩那雙赤誠卻憤怒的眼睛,那只會讓她更加痛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痛恨自己成為弟弟的負擔和痛苦的源泉。
保護?弟弟的保護是徒勞的,每一次的出現,最終只會招來更惡劣、更瘋狂的報復,連同他一起被羞辱、被傷害。她不能永遠躲在弟弟身后,看著他為自己受傷,甚至…她不敢想下去。
這條路,仿佛看不到盡頭。像一條黑暗的、向下旋轉的、滑膩的甬道,只有越來越深的冰冷、窒息和無望。學校不再是求知的地方,而是地獄的延伸;回家的小巷不再是溫暖的歸途,而是恐懼的通道;就連這黃昏的街道,也充滿了無形的、窺視的、惡意的眼睛。
冰冷的河水氣息越來越濃重,帶著一種腥甜的、腐朽的誘惑。
她走到了那座老石橋的橋洞下。這里偏僻,少有人來,尤其是在這樣寒冷昏暗的傍晚。岸邊生長著茂密枯黃的蘆葦,在越來越大的風中發出沙沙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音,又像是某種低沉的、持續的催促。河水在愈發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沉沉的、墨綠色的、近乎黑色的質感,緩慢而沉重地流淌著,像一條巨大的、冰冷的、暗色綢緞,包裹著未知的深淵。水面倒映著昏暗的天空和橋墩巨大的黑影,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
陳娟站在水邊,冰冷的河風穿透她單薄的、臟污的衣衫,讓她劇烈地顫抖起來。但比身體更冷的,是她的心,是一顆已經被徹底碾碎、凍結的心。
(內心獨白)
“媽媽……對不起……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我撐不下去了……每一天……都是折磨……”
“小浩……我的弟弟……以后要好好的……要堅強……別再那么沖動了……忘了我這個沒用的姐姐吧……”
“為什么是我?我做錯了什么?我只是想安靜地活下去……只是想好好上學……只是想幫媽媽分擔一點……”
“沒有人能幫我……沒有人……老師不管,同學在看笑話……這個世界……好冷……好臟……”
“結束吧……一切都結束吧……只要跳下去,就再也不會有羞辱,不會有疼痛,不會有恐懼,不會有明天了……”
“水……看起來很干凈……能洗干凈我吧……能洗掉這些黏膩,這些骯臟,這些恥辱……能還我一個清白……”
她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卻不再是滾燙的,而是冰涼的,和臉上的污漬混在一起,流進嘴角,帶著苦澀的味道。她沒有發出哭聲,只是無聲地流淚,仿佛連哭泣的力氣和意義都已經徹底失去。
她一步一步,機械地走向河水。冰冷的河水沒過她的腳踝,刺骨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皮膚。她打了個劇烈的哆嗦,卻沒有停下。
水沒過小腿,沒過膝蓋。每向前一步,都需要莫大的、或者說,是徹底的絕望在推動著她。河水浸濕了她的褲腿,沉重地貼在皮膚上,阻力越來越大。
(內心獨白)
“冷……好冷……”
“媽媽……小浩……”
“再見……對不起……”
當河水漫到腰部時,那股強大的、冰冷的包裹力和浮力讓她停頓了一下。她深深地、貪婪地吸了最后一口氣——那空氣也是冰冷的,帶著濃重的水腥味,刺痛了她的肺部。然后,她閉上眼睛,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向前一撲!
“噗通!”
沉重的落水聲在寂靜蕭索的黃昏里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像一聲絕望的悶雷,擊碎了河面的平靜。
冰冷的河水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淹沒了她的頭頂,瘋狂地、粗暴地灌入她的口、鼻、耳!那是一種霸道至極的、窒息性的冰冷,像無數根冰針瞬間扎進每一個毛孔,瘋狂地剝奪她體內僅存的一絲體溫。冰冷的刺激讓她心臟驟縮,肺部本能地想要呼吸,吸入的卻只有更多冰冷刺骨的河水,帶來劇烈的灼痛和窒息感。沉重的棉衣吸飽了水,變成鉛塊一樣,拽著她不可抗拒地向幽暗的河底沉去。
她本能地掙扎了幾下,手臂胡亂地揮舞,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有滑膩冰冷的水流從指縫間無情地溜走。絕望的求生欲讓她蹬踏雙腿,卻只是徒勞地攪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光線迅速在頭頂消失,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冰冷、窒息、沉重的壓力包裹著她,耳邊只有水流沉悶的轟鳴和自己心臟最后瘋狂的、逐漸微弱的擂動……
……
與此同時,下游不遠處,一條老舊的小漁船正在趁著最后一點天光收網。船頭掛著一盞防風的馬燈,隨著水波輕輕搖晃,投下昏黃微弱、不斷晃動的光暈,在這無邊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渺小。
船上是一位五十多歲的打魚人,鄭老憨。他皮膚黝黑粗糙得像老樹皮,穿著厚重的膠皮褲,正嘟囔著今天收獲不佳,網里盡是些小魚小蝦。他的老伴,鄭大娘,正坐在船尾,就著馬燈的光亮,費力地整理著糾纏的漁網。
“唉,這鬼天氣,水又冷,魚都不上網…”鄭老憨嘆了口氣,準備起錨回家,喝口燒酒暖暖身子。
就在這時,鄭大娘猛地站了起來,瞇著眼睛,努力看向上游昏暗的水面,聲音帶著不確定和一絲驚慌:“老憨!你看!那是不是個啥東西?好像…好像是個黑乎乎的包袱?不對…好像在動…像是…像是個人?!”
鄭老憨心里一驚,順著他老伴指的方向,瞇起昏花的老眼望去。只見昏暗湍急的水流中,似乎有一個模糊的、深色的影子在沉浮,偶爾被水流帶起,露出一片疑似衣角的輪廓,掙扎的勢頭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壞了!真是人!”鄭老憨經驗老道,一看那毫無章法、即將消失的動靜就知道不妙。他也顧不上收網起錨了,猛地抄起沉重的船槳,用盡平生力氣朝著那個方向奮力劃去!小船破開冰冷的水面,發出嘩啦嘩啦的急促聲響,艱難地逆流而上。
“快!快點兒!再快點!”鄭大娘急得直拍船舷,聲音都變了調,心臟怦怦狂跳。
靠近了,借著馬燈搖曳昏黃的光線,他們看清了,那確實是一個人!一個女孩!已經幾乎完全停止了掙扎,正無聲無息地、緩緩向下沉去,只有幾縷黑色的頭發還漂浮在水面上,像詭異的水草。
鄭老憨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來得及脫掉沉重礙事的膠皮褲,猛地一個猛子就撲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瞬間淹沒了他,刺骨的寒冷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但他咬緊牙關,憑著幾十年在水上討生活練就的好水性,拼命游到那下沉的身影旁邊。
他一把撈住女孩冰冷僵直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僵硬,仿佛已經沒有了活氣。女孩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嚇人,雙目緊閉,嘴唇青紫。
“撐住!丫頭!撐住啊!”鄭老憨一邊大吼著給自己鼓勁對抗寒冷和恐懼,一邊奮力托起女孩軟綿綿的身體,艱難地、拼命地向小船游去。河水冰冷,女孩的身體沉重,每前進一寸都異常艱難。
船上的鄭大娘趕緊伸出船槳和手,合力幫忙。夫妻倆喊著號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乎將小船都弄傾斜了,終于將**的、沉甸甸的、毫無聲息的陳娟拖上了小船冰冷的甲板。
女孩躺在船板上,雙目緊閉,嘴唇青紫,臉色慘白如紙,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瓷娃娃。
“還有氣沒?還有氣沒?”鄭大娘聲音發顫,慌忙撲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指去探陳娟的鼻息。
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冰冷一片。
“快!趕緊回去!生火!熬姜湯!快劃!”鄭老憨顧不上自己渾身濕透冰冷,牙齒打著顫,抓起船槳,用盡全力向離這里最近的自家岸邊劃去。小船像離弦的箭一樣,沖破黑暗,沖向那片代表著“生”的、微弱而溫暖的燈火。鄭大娘脫下自己的外衣,緊緊裹住女孩,不停地搓揉她冰冷的手腳,對著她蒼白的臉哈著熱氣,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菩薩保佑。
河水依舊在黑暗中無聲地、冰冷地流淌,仿佛剛剛什么也沒有發生,冷漠地吞噬了所有的絕望和掙扎。只有小船破開水面的急促聲響,和船上老人粗重的喘息、焦急的催促以及壓抑的哭泣聲,打破了這河畔絕望的死寂,為一場決絕的死亡,帶來了一絲微弱卻頑強的生之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