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小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碟花生米,一盤涼拌蘿卜絲。
王全勝盛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羊湯,又拿出酒杯滿上。
他端起酒杯,鄭重地敬向張有學。
“張科長,我剛來那天,多虧您幫忙又是找宿舍又是挑家具,我心里一直記著呢!早就想請您喝一杯了,今天總算逮著機會了。”
張有學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喝干,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全勝啊,不是我拿架子,實在是最近科里一堆破事,焦頭爛額的,不然早出來跟你聚了。”
王全勝心里一動,他知道,自己表現的機會,來了。
他給張有學續上酒,狀似關切地問。
張科長,是工作上遇到難處了?您跟我說說,我雖然人微言輕,但腦子還算活泛,說不定能幫您出出主意?”
聽到王全勝的話,張有學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大口滾燙的羊湯。
“唉,你個小年輕,能出什么主意?”
他擺了擺手,滿臉苦澀,“這是單位里的老大難問題了,不是你腦子活泛就能解決的。”
王全勝也不急,只是不緊不慢地又給他滿上一杯酒,臉上掛著讓人信服的笑容。
“張科長,您就當我是個垃圾桶,把心里的煩惱倒出來,倒出來,心里不就舒坦了?”
這話說到張有學心坎里去了。
他確實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在單位跟誰說?
誰都解決不了,平白讓人看笑話。
回家跟老婆說?
她一個家庭婦女懂什么,除了唉聲嘆氣就是埋怨。
酒勁上涌,加上王全勝恰到好處的勸慰,張有學的話匣子終于開了一道縫。
他把搪瓷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發出當的一聲悶響。
“還不是為了過年的年貨!咱們局里百十號人,加上家屬,幾百張嘴等著呢!每年這時候,我這后勤科長就跟上刑場一樣!”
王全勝心里一動,來了!
他知道,這正是八十年代單位體制下的一個典型難題。
“年貨?”他故作不解,“這不是好事嗎?大家伙兒都盼著呢。”
“好事?好個屁!”張有學爆了句粗口,壓低了聲音。
“咱們鳳陽縣,你數數,能拿出手的特產有啥?蘋果、核桃、柿子餅!”
“周圍幾個縣也都是這些玩意兒!人家也要當年貨發,根本不收錢,只認以物換物!”
他伸出兩根被煙熏得發黃的手指,在王全勝面前比劃著。
“我能換來的,無非就是隔壁縣的梨,再隔壁縣的花生。這些東西,領導能看得上眼?職工能念你的好?”
王全勝心如明鏡。
這確實是個死循環。
后勤科長聽著是個官,其實就是個大管家,辦好了沒功勞,辦砸了全是鍋。
“那領導想要點啥?”王全勝順著他的話頭往下問。
“領導想要的,我上哪兒弄去?”
張有學一拍大腿,聲音里滿是無力感。
“就說朱局長吧,前兩天開會,專門把我叫過去敲打了一頓。”
“說咱們水電局是縣里的先進單位,年貨不能老一套,連著三年發蘋果,職工都吃膩了!今年,必須得換點有新意、顯水平的!”
他越說越氣,臉上的愁云更濃了。
“水果蔬菜不好放,還得挨家挨戶地搬。零食點心?縣食品廠就那幾樣餅干,誰家過年不買點?”
“我這幾天腿都快跑斷了,嘴皮子磨破了,愣是沒找到一樣能讓朱局長點頭的東西!”
王全勝看著他那副焦頭爛額的樣子,知道火候到了。
他給張有學的酒杯續滿,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鄭重地舉到他面前。
“張科長,您為了大家伙兒的事這么操心,真是辛苦了。這杯我敬您。”
張有學跟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什么年關,這簡直就是給我張有學設的鬼門關!太難過了!”
王全勝放下酒杯,筷子在桌上有意無意地敲了一下。
他身體微微前傾,輕聲開口。
“張科長,您看弄點東海的帶魚當年貨,成不成?”
“帶魚?”
張有學先是一愣,隨即猛地抬起頭。
在這個年代,別說偏遠的內陸縣城,就是省會城市,海貨也是稀罕到不能再稀罕的玩意兒!
過年誰家要是能擺上一盤干煎帶魚,那絕對是整條街最有面子的事!
“你從哪兒弄帶魚?開什么玩笑!”
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王全勝不慌不忙,從上衣的內兜里掏出一封已經有些褶皺的信,輕輕放在桌上。
“我有個過命的戰友,叫張長功,現在就在連云港的水產供銷社上班。”
“咱們這邊的干菌菇、核桃、山貨,在他們沿海城市可是搶手貨。
我這個戰友在信里說了,只要咱們能湊齊東西運過去,換幾千斤冰鮮帶魚,問題不大。”
他頓了頓,補上了最關鍵的一環。
“唯一的麻煩,就是得咱們自己想辦法找車,把山貨送去,再把帶魚拉回來。這來回上千公里,不是件小事。”
張有學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
他顫抖著手拿起信,展開,借著昏黃的燈光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
信上的字跡剛勁有力,內容和他說的分毫不差。
這事兒有戲!
帶魚!冰鮮帶魚當年貨!
這要是辦成了,在整個鳳陽縣,絕對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縣政府發的啥?
縣公安局發的啥?
到時候往院里一提,誰不羨慕他們水電局的福利?
朱局長臉上得有多光彩?
他張有學這個后勤科長,得立多大的功勞!
那一瞬間,張有學臉上的愁云一掃而空。
他看王全勝的眼神徹底變了。
“哎呀!我的好兄弟!”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動得滿臉通紅。
“以后別喊什么科長了,見外!喊我張哥!”
王全勝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在水電局后勤這一塊,算是徹底站穩了腳跟。
“張哥!”他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
“哎!”張有學應得那叫一個響亮。
在小屋里來回踱步,興奮得搓著手。
“不行,這事兒不能等!”他猛地停下腳步,一把拉住王全勝的胳膊。
“酒先別喝了!走!現在就跟我上朱局長家!這事兒必須當場拍板,今天就給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