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院的月光涼得像水,順著窗欞淌進來,落在蘇微婉攥著銀簪的手背上。青禾的聲音還帶著驚惶,院墻上的黑影卻已經沒了蹤跡,只留下幾片被蹭落的槐樹葉,在夜風里打著旋兒飄下來。
“姑娘,要不要去告訴李嬤嬤?”青禾緊緊抓著蘇微婉的衣袖,指尖冰涼,“萬一那人是來害您的怎么辦?”
蘇微婉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院墻外那片黑漆漆的竹林里:“別聲張。李嬤嬤是柳氏的人,告訴她,說不定會把事情鬧大,反而讓柳氏起疑。咱們先看看,那人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
她拉著青禾,悄悄打開院門。夜風吹得兩人衣角發顫,蘇微婉借著月光仔細查看院墻根——在剛才黑影趴著的地方,放著一個小小的竹編籃子,籃子上蓋著塊深藍色的粗布,和之前張媽送布包的料子一模一樣。
“是張媽的東西!”青禾低呼一聲,又趕緊捂住嘴。
蘇微婉蹲下身,小心地提起竹籃?;@子很輕,掀開粗布一看,里面放著一本線裝的小冊子,封面上寫著“民間驗方集”五個字,字跡正是張媽的——她以前給生母送東西時,在紙條上寫過字,蘇微婉還有印象。
除此之外,籃子里還有一小包曬干的薄荷,葉子翠綠,顯然是剛曬好沒多久,旁邊還壓著一張折疊的紙條。蘇微婉把東西都拿回屋里,吹亮油燈,展開紙條。
紙條上的字比之前更潦草,還帶著幾滴深色的印記,像是血跡:“姑娘,柳氏心狠,定會在您去別院的路上或別院加害,這本驗方集里有辨毒、解毒的法子,薄荷能醒神避瘴,您務必收好?!废恪诰┙紕e院當差,您可留意別院西角的梅花樹,或許有線索。保重!”
“梅香在別院當差過?”蘇微婉的指尖撫過“梅花樹”三個字,心臟驟然加快。原來張媽送青蒿、送絹帕,都是在為她鋪墊——青蒿治瘟,薄荷醒神,驗方集辨毒,這些都是她入宮后保命的東西,而“別院西角的梅花樹”,更是直接指向了生母線索的關鍵。
青禾湊過來看完紙條,眼圈紅了:“張媽真好,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您??闪弦蔡珘牧?,竟然要在別院里害您……姑娘,咱們要不逃吧?別去入宮了,找個地方躲起來,總比送命好。”
蘇微婉把驗方集和薄荷小心地放進貼身包袱,指尖捏著那張帶血的紙條,眼神卻比之前更堅定:“逃不掉的。柳氏在相府和京城都有勢力,咱們就算逃了,也會被她找到。而且,我不能逃——我還沒查清姨娘的死因,還沒找到‘梅香’,不能就這么放棄?!?/p>
她翻開那本“民間驗方集”,里面的紙頁已經泛黃,卻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除了常見的風寒、腹痛藥方,還有好幾頁專門講“辨毒之法”——比如如何通過顏色、氣味分辨食物里的砒霜、鶴頂紅,如何用常見的草藥(比如甘草、綠豆、薄荷)解輕微的毒,甚至還有應對“慢性毒”的法子,比如長期接觸會致病的香粉、首飾毒素。
“這些都是救命的東西?!碧K微婉輕輕撫摸著紙頁,忽然想起生母留下的醫書里,也有類似的辨毒記載,只是不如這本詳細。張媽一定是知道生母懂藥理,才特意給她找了這本驗方集,讓她能在危險中自保。
她把驗方集和生母的醫書放在一起,又把薄荷和之前的青蒿包好,貼身放著——這些東西,比柳氏給的那些粗布衣裳、有毒首飾,珍貴百倍。
這一夜,蘇微婉幾乎沒睡。她借著油燈的光,一頁頁翻看驗方集,把重要的辨毒、解毒法子記在心里,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對照生母的醫書琢磨。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才把驗方集收好,開始收拾行李。
青禾也早早起來幫忙,一邊疊衣裳,一邊小聲說:“姑娘,我昨晚去廚房打水,聽到兩個家丁說,夫人昨晚派了人去京郊別院,好像是給那邊的管事送了東西,還特意叮囑‘多照看蘇姑娘’。我看,肯定是要讓管事害您?!?/p>
蘇微婉疊衣裳的手頓了頓:“我知道。柳氏不會讓我安安穩穩入宮的,她怕我在宮里查出什么,更怕我活著回來。不過,她越急,就越說明姨娘的死因不簡單,我就越不能讓她得逞?!?/p>
剛收拾好行李,李嬤嬤就來了。她依舊穿著深灰色褙子,手里拿著一個錦盒,臉上沒什么表情:“蘇姑娘,這是夫人給您準備的‘路上吃的點心’,讓您帶著去別院。夫人說,路上辛苦,別餓著了?!?/p>
蘇微婉看著那個錦盒,心里冷笑——柳氏倒是“貼心”,有毒首飾沒成,又來送有毒點心了。她接過錦盒,故作感激地說:“多謝母親費心,也多謝嬤嬤跑一趟?!?/p>
李嬤嬤掃了眼她的行李,見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袱,皺了皺眉:“姑娘就帶這么點東西?宮里不比相府,要是少了什么,可沒人給您補?!?/p>
“夠了?!碧K微婉垂下眼簾,“入宮是去伺候皇上,不是去享樂的,帶多了東西反而累贅。嬤嬤放心,我不會給相府丟臉的。”
李嬤嬤沒再多說,只催著她趕緊出發。相府門口已經停好了一輛青布馬車,車夫是個面生的漢子,眼神躲閃,不敢看蘇微婉——顯然是柳氏特意安排的人,說不定路上就想動手。
蘇明珠也來了,穿著一身石榴紅的云錦裙,站在馬車旁,手里把玩著那支赤金步搖,語氣里滿是幸災樂禍:“妹妹,這一去別院,再入宮,可就回不來了。你可得好好照顧自己,別在宮里受了委屈,又沒人替你撐腰。”
蘇微婉沒接她的話,只是對青禾說:“咱們上車吧。”
青禾扶著蘇微婉上了馬車,剛要放下車簾,蘇明珠忽然伸手攔住:“妹妹,等等!我忘了給你東西了。”她從丫鬟手里拿過一個小小的香囊,扔進馬車里,“這是我求廟里的大師開過光的香囊,能保平安。你帶著吧,就算是姐姐對你的心意。”
蘇微婉拿起香囊,湊近鼻尖聞了聞——里面除了常見的香料,還混著一絲極淡的苦杏仁味。她心里一緊,這是砒霜的味道!柳氏和蘇明珠,竟然連最后一刻都不肯放過她,想用香囊里的砒霜慢慢毒死她!
她不動聲色地把香囊放在一邊,對蘇明珠笑了笑:“多謝姐姐好意,妹妹會好好帶著的?!?/p>
蘇明珠見她收下,滿意地笑了笑,揮揮手:“走吧,祝你一路順風。”
馬車緩緩駛動,蘇微婉掀開車簾一角,看著相府的朱紅大門越來越遠,心里沒有絲毫留戀,只有堅定。她把那個有毒的香囊扔出窗外,又打開柳氏給的錦盒,里面是幾塊桂花糕,她拿起一塊,用指甲刮下一點糕屑,放在鼻尖聞了聞——果然,混著微量的瀉藥,雖然不致命,卻能讓她在去別院的路上腹瀉不止,到了別院后失儀,被內務府責罰。
“姑娘,這糕不能吃!”青禾也聞出了不對勁,臉色發白。
“我知道?!碧K微婉把桂花糕重新放回錦盒,“留著吧,說不定將來能派上用場?!彼贸鰪垕尳o的薄荷,捏了幾片葉子放進嘴里,清涼的味道瞬間驅散了困意,也讓她更加清醒——從現在起,每一步都要小心,不能再像在相府那樣被動。
馬車走了兩個時辰,終于到了京郊的別院。這別院是內務府專門用來安置秀女的地方,青磚灰瓦,占地不小,門口站著幾個穿著青色宮服的嬤嬤,手里拿著名冊,看起來十分嚴厲。
蘇微婉和青禾下了馬車,剛要去登記,就被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秀女攔住了。那秀女梳著雙環髻,頭上插著兩支珍珠簪,身后跟著兩個丫鬟,眼神倨傲地上下打量著蘇微婉:“你就是相府的庶女蘇微婉?”
蘇微婉點點頭:“正是。不知姑娘是?”
“我是吏部尚書家的千金,李月娥?!崩钤露饟P起下巴,語氣帶著不屑,“聽說你是替你嫡姐入宮的?果然是庶女,命就是賤,只能替人做嫁衣。”
周圍的秀女聽到這話,都看了過來,眼神里滿是好奇和嘲諷。蘇微婉知道,這些秀女大多出身名門嫡女,看不起她這個庶女,若是此時示弱,只會被更多人欺負。
她抬起頭,迎上李月娥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帶著鋒芒:“李姑娘出身名門嫡女,自然不知道庶女的難處。不過,入宮是為了伺候皇上,為朝廷效力,不是來比出身的。李姑娘若是只知道拿出身壓人,恐怕就算入了宮,也未必能做好分內之事,反而會丟了尚書府的臉面?!?/p>
李月娥沒想到她敢反駁,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你敢跟我這么說話?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母親是太后的遠房表妹,我要是在太后面前說你一句不好,你就算入了宮,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太后娘娘公正嚴明,不會因為幾句讒言就責罰無辜之人?!碧K微婉微微屈膝,語氣卻不卑不亢,“李姑娘若是真有本事,就該在選秀時好好表現,讓皇上和太后滿意,而不是在這里欺負同為秀女的姐妹。若是被內務府的嬤嬤看到,恐怕會說李姑娘‘失德’,影響了尚書府的名聲?!?/p>
這番話正好被旁邊一個穿著青色宮服的嬤嬤聽到,她皺了皺眉,看向李月娥:“李姑娘,選秀期間,禁止秀女之間互相刁難。若是再讓老奴看到,就按規矩罰你閉門思過!”
李月娥臉色一白,不敢再說話,狠狠瞪了蘇微婉一眼,轉身走了。周圍的秀女見李月娥被懟走,都對蘇微婉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也沒人再敢輕易上前刁難。
青禾悄悄拉了拉蘇微婉的衣袖,小聲說:“姑娘,您剛才太厲害了!不過那個李月娥是太后派系的人,咱們還是別得罪她了。”
“我不是想得罪她,是她先刁難我的。”蘇微婉嘆了口氣,“在這別院里,咱們若是一味忍讓,只會被人當成軟柿子捏。以后你也要小心,少跟其他秀女起沖突,多觀察,少說話。”
兩人跟著嬤嬤去登記,領了住處——是一間靠后的小院子,叫“聽竹院”,跟相府的疏影院名字不同,格局卻很像,都是偏僻冷清,院里也種著幾棵竹子,讓蘇微婉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姑娘,這院子跟咱們在相府的院子好像啊?!鼻嗪淌帐爸欣睿Z氣里帶著一絲委屈,“看來咱們到了這里,還是要受欺負。”
“偏僻點好。”蘇微婉走到窗邊,看著院外的竹林,“偏僻就少有人來打擾,咱們能安安靜靜地準備選秀,也能好好琢磨張媽的線索。”她想起張媽說的“別院西角的梅花樹”,連忙問青禾,“你知道這別院的西角在哪里嗎?有沒有梅花樹?”
青禾搖了搖頭:“我剛進來的時候問過引路的丫鬟,她說別院太大,各院的秀女不能隨意走動,只能在自己的院子和前院的訓練場活動,西角那邊是禁地,不讓去?!?/p>
“禁地?”蘇微婉心里一動,越是禁地,就越可能藏著秘密。張媽特意讓她留意西角的梅花樹,說不定“梅香”的線索就在那里,只是現在不能輕舉妄動,得等機會。
傍晚的時候,內務府的嬤嬤來通知,說明天開始,所有秀女都要在前院學習禮儀和宮規,每天卯時起床,酉時才能回院子,不許遲到早退。蘇微婉應下,心里卻盤算著——學習禮儀的時候,能見到更多秀女,也能趁機觀察她們的背景和勢力,為入宮做準備。
夜里,蘇微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拿出張媽的驗方集,借著油燈的光,仔細看著里面的辨毒法子,尤其是關于食物、香料、首飾中毒的記載,一一記在心里。生母的醫書里也有類似的內容,兩者結合,讓她對辨毒更有把握。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蘇微婉立刻吹滅油燈,握緊了枕頭下的銀簪。腳步聲在院門口停了一會兒,然后就離開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紙包,放在門口的石墩上。
蘇微婉悄悄打開院門,拿起紙包——里面是一小塊糕點,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柳氏派來的管事在別院后廚,給你的飯食里加了東西,小心?!?/p>
字跡陌生,不是張媽的,也不是之前送紙條的人的。是誰在暗中幫她?是同情生母的舊人,還是其他秀女?
蘇微婉拿著紙包回到屋里,青禾也醒了,看著她手里的紙包,滿臉擔憂:“姑娘,這糕點不會也有毒吧?”
蘇微婉把糕點放在鼻尖聞了聞,又用指甲刮下一點,放在嘴里嘗了嘗——沒有毒,反而帶著一絲清甜,像是用蜂蜜做的。她松了口氣,對青禾說:“沒毒,應該是好心人送的??磥?,在這別院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害我?!?/p>
可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幫她?是單純的好心,還是另有所圖?蘇微婉心里充滿了疑問,卻也知道,現在不是追查的時候,只能先記在心里,以后再找機會弄清楚。
第二天一早,蘇微婉和青禾按時去前院學習禮儀。前院里已經來了不少秀女,分成幾撥站著,明顯能看出派系——李月娥身邊圍著一群秀女,都是出身官宦世家,應該是太后派系;另一邊有個穿著紫色衣裙的秀女,身后跟著幾個身材高大的丫鬟,看起來像是將門之女,身邊也有不少秀女簇擁;還有些秀女獨自一人站著,眼神警惕,應該是出身普通,沒什么靠山。
蘇微婉找了個角落站著,剛想觀察其他秀女,就看到一個穿著灰色衣裙的老嬤嬤走了過來。這嬤嬤看起來有六十多歲,頭發花白,臉上滿是皺紋,眼神卻很銳利,掃過所有秀女,最后停在了蘇微婉身上。
“你是蘇鴻遠的庶女,蘇微婉?”老嬤嬤開口問道,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威嚴。
蘇微婉愣了一下,連忙屈膝行禮:“是,民女蘇微婉,見過嬤嬤。不知嬤嬤是?”
“老奴是這別院的管事嬤嬤,姓陳。”陳嬤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老奴聽說,你母親柳姨娘,以前也在這別院里待過?”
蘇微婉的心臟猛地一跳——陳嬤嬤知道生母!她連忙問道:“嬤嬤認識我母親?”
陳嬤嬤卻搖了搖頭,眼神變得復雜:“老奴只是聽說過。柳姨娘是個好姑娘,可惜……”她頓了頓,湊近蘇微婉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姑娘,這別院不比相府,西角的梅花樹,別去碰,碰了會死人的。‘梅香’的事,也別再查了,對你沒好處?!?/p>
說完,陳嬤嬤轉身就走,留下蘇微婉愣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陳嬤嬤不僅知道生母,還知道“梅香”!她說“碰了梅花樹會死人”,還讓她別查“梅香”的事,難道“梅香”的死,就跟這梅花樹有關?而她查下去,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這時,前院的鐘聲響起,禮儀學習開始了。蘇微婉卻沒心思聽嬤嬤講禮儀,滿腦子都是陳嬤嬤的話和“梅香”的線索。她看著遠處的西角方向,那里被高高的圍墻擋住,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卻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召喚她,也在威脅她。
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頭了?!懊废恪钡木€索,生母的死因,還有柳氏的加害,都把她推向了這別院的禁地。而那個神秘的陳嬤嬤,到底是在提醒她,還是在警告她?西角的梅花樹下,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蘇微婉握緊了藏在袖中的絹帕,上面的梅花印記硌著指尖,像是在給她力量。她抬起頭,看向遠處的天空,晨光熹微,卻照不透這別院的迷霧。她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比在相府更危險,而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在這迷霧中找到真相,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