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鄔堡厚重的木門緩緩洞開。
一列長長的車隊,在吱嘎作響中,碾過冰冷的石板路,駛入了這座壁壘森嚴的莊園。
推車的,是那些衣衫襤褸的鄉民。
初冬的寒氣里,他們個個累得滿頭大汗。
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
然而,他們那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眼底卻燃著一簇久違的光,亮得驚人。
車上,幾個幫忙看護糧袋的嬸子,更是笑得滿臉褶子都舒展開來,眼角彎彎,如同新月。
城頭之上,寒風獵獵,卷起沈澤玄色大氅的一角。
他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負手而立,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正一寸寸掃過下方那充滿生機的隊伍。
孫候佝僂著身子,恭敬地侍立在他身后,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如今,有多少糧了?”
沈澤的視線未曾移動分毫,聲音平淡地響起,卻清晰地壓過了風聲。
“回爺的話!”孫候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用作記事的蒲子,指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勾畫,舌頭都有些打結。
“如今統共收攏了各村的陳米一千三百二十袋,周、李兩家獻出的細米八百袋整!”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與興奮。
“按照人頭算,這些糧,足夠堡內所有人,足足吃上三十日!”
沈澤微微頷首,目光依舊落在下方的人群中,仿佛在計算著什么。
“周老爺他們,安排妥了?”
“妥了,妥了!”孫候趕忙回應。
“按照您的吩咐,小的找了一間還算干凈的三進小院,把他們都安置進去了,好吃好喝供著,就是不準出院門半步。”
提及此事,孫候的神情變得有些復雜。
他的心頭,百感交集。
想當初,他還沒上匣子嶺落草的時候,也曾與這些鄉里的地主老財打過交道。
那一張張狗眼看人低的嘴臉,那種視他們這些泥腿子為豬狗的倨傲,他到死都忘不了!
他本以為,沈爺這等殺神,占據了鄔堡之后,必定會手起刀落,將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鄉紳屠戮一空,以他們的血來立威。
哪知道……
沈爺只是往那廳堂一坐,甚至連刀都未曾出鞘,就讓那兩個平日里橫行鄉里的老東西嚇得屁滾尿流,主動讓出了萬貫家財!
孫候偷偷瞥了一眼沈澤那挺拔如松的背影。
這位爺的手段,當真是神鬼莫測!
再回顧這短短時日,從匣子嶺上那百十號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烏合之眾,到如今收攏鄉民,坐擁堅堡,兵強馬壯的百人悍卒。
可謂是從無到有!
而這一切,從沈爺開始整訓他們算起,竟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功夫!
就在孫候心神激蕩之際,沈澤的目光,落在了堡內一處空地上。
那里正站著新選出的近五百名鄉勇,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孫候。”
“小的在!”
“去傳令伙房,今晚開大灶,殺豬宰羊,讓弟兄們吃頓好的。”沈澤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尤其是這些新來的,必須見著葷腥,給老子把膘養起來!”
他心中冷笑。
冷兵器時代的搏殺,拼的就是體格與氣力。
一群餓得皮包骨的兵,上了戰場,連刀都舉不穩,還殺什么敵?
不過是去給沅軍的屠刀湊數罷了!
當夜,夜幕降臨。
鄔堡之外,十數口臨時支起的大鍋一字排開,熊熊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天。
鍋里煮著翻滾的肉粥,濃郁的香氣霸道地鉆入每一個人的鼻孔,勾得人腹中饞蟲翻江倒海。
黑壓壓的人群將大鍋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喉頭滾動,眼中是狼一般的綠光。
然而,當沈澤的身影出現在火光中時,原本嘈雜擁擠的人群,竟瞬間鴉雀無聲,自發讓出了一條筆直的通道。
“排隊,人人有份,不準搶。”
沈澤淡淡的三個字,比任何鞭撻都管用。
村民們立刻老老實實地排起了長龍,眼中充滿了敬畏與感激。
就在這熱火朝天的氛圍中,鄒虎那魁梧的身軀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熱氣噴在沈澤耳畔。
“主公,那兩個老東西今天下午在屋里嘀咕了半天,怕不是又在動什么歪心思。”
……
角落廂房,一處逼仄的小隔間內,氣氛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周老爺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氣得渾身肥肉都在顫抖。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壓低了聲音,卻依舊掩不住那滔天的怒火。
“那些泥腿子,憑什么吃我們的糧!憑什么!”
一旁的李老爺也是滿目憤慨,捏著山羊胡的手青筋畢露。
“周兄息怒……那鍋里煮的,還是我們兩家糧倉里最好的新米!老夫平日里,都舍不得這么糟蹋!”
他一想到那雪白的米粒被那些賤民大口吞咽的場景,心就在滴血!
“沈賊!這個該死的沈賊!”
周老爺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叮當作響。
“他這是在挖我們的心肝啊!我周德海在此立誓,遲早有一天,要讓這沈賊……啊!”
他慷慨激昂的誓言,被一聲突如其來的悶響打斷了。
咚!
像是有人用拳頭砸在了門板上!
周老爺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臉色瞬間煞白,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涔涔而下!
沈賊來了?!
兩人驚恐地對視一眼,連呼吸都停滯了。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村民探進頭來,憨厚地笑了笑。
“周老爺,李老爺,驚著二位了。沒事,我們夜里巡視,方才是不小心撞了一下。”
說完,那村民便關上門,腳步聲漸行漸遠。
虛驚一場。
周老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一旁的李老爺,看著身旁這位前一刻還捶胸頓足,高呼要報仇雪恨。
下一瞬卻被一個名字,一聲悶響嚇得魂飛魄散的盟友,目光變得無比復雜。
這周扒皮,膽子比針尖還小!
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那年輕人的身影,早已化作一尊夢魘,死死壓在他們心頭,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難以生出。
那沈澤……
當真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神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