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鄉(xiāng)勇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廂房內的死寂持續(xù)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周德海那張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蠟黃與驚懼。
他與李老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從對方的瞳孔深處,看到了恐懼。
再不敢多言半句。
兩人躡手躡腳地推開門,身子緊緊貼著墻根的陰影,一溜煙地鉆回了各自的臥房。
仿佛那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們。
他們猜得沒錯。
鄔堡最高的角樓之上,一道身影如淵渟岳峙,玄色的大氅在夜風中紋絲不動。
沈澤的目光,清冷如冰,淡漠地注視著那兩道鬼祟的身影消失在院墻拐角,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譏誚。
螻蟻之輩,也敢心生怨望?
他身后,一名負責瞭望的鄉(xiāng)勇正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地盯著堡外遠處的黑暗,全神貫注。
卻恰好錯過了堡內這微不足道的一幕。
沈澤并未點破。
“爺。”
孫候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樓梯口。
他盡量壓低了身形,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亢奮。
“都準備好了!”
沈澤緩緩頷首,轉身,邁步。
二人一前一后,走下角樓,穿過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庭院。
訓練場上,火把燒得噼啪作響。
鄒虎如一尊門神,靜立于隊列之前。
他身旁,五匹戰(zhàn)馬正不安地刨著蹄子,噴著白色的響鼻。
見沈澤走近,鄒虎大步上前,抱拳甕聲甕氣地稟報。
“主公,加上周家馬廄里那匹老馬,一共搜羅出五匹。算上之前那幾個鄉(xiāng)紳孝敬的,咱們如今有六匹馬了!”
這六匹馬,高矮肥瘦,毛色各異。
其中一匹栗色公馬尤其神駿,肩高腿長,肌肉線條流暢,一看便是難得的良駒。
其余幾匹,雖稍顯遜色,卻也遠非鄉(xiāng)間馱貨的駑馬可比。
鄒虎一把扯過那匹栗馬的韁繩,恭敬地遞到沈澤手上。
沈澤接過韁繩,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面前那列最精銳的披甲弓手。
最終,他的視線在三人身上定格。
“你們三個,出列!”
三人聞聲而出,身形皆是矯健挺拔,眼神銳利。
他們是沈澤從百余人中,親手挑選出的佼佼者,無論是臂力還是眼力,都遠超常人。
“從今日起,你們便是斥候馬隊。”
沈澤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馬,弓,刀,便是你們的性命!”
沒有多余的廢話。
三名弓手在鄒虎的安排下,各自牽過一匹戰(zhàn)馬,動作雖有些生澀,但眼神中的狂熱與激動!
轉瞬之間,一支可以騎射索敵,可以提刀追殺,更可以縱馬哨探的披甲弓騎,便在這座小小的鄔堡中,雛形初現!
孫候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只覺得喉頭發(fā)干,心臟狂跳。
他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
驚世駭俗!
這三個人,月余之前,不過是匣子嶺上幾個吃了上頓愁下頓,游手好閑不著調的潑皮土匪!
可現在呢?
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身披冰冷鐵甲,挽得開強弓,舞得動戰(zhàn)刀!
這還是人嗎?!
孫候的敬畏,幾乎要從骨子里溢出來。
而一旁的鄒虎,卻早已習以為常,那張布滿虬須的臉上,只有理所當然的崇拜。
主公的手段,本就不是凡人能揣度的!
次日,晨曦微露,寒氣刺骨。
安平鄉(xiāng)以東三十里外的一處荒野上,流寇的大營趴在雪白的大地上。
無數衣衫襤褸的流民,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他們蜷縮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臉上滿是麻木與絕望。
營地中心,幾頂破舊的帳篷胡亂立著。
幾名眼神兇悍的老卒,正從帳篷里鉆出來,手里攥著皮鞭,不耐煩地抽打著那些圍在帳篷外的流民。
“起來!都給老子起來!想凍死嗎?!”
鞭子落下,卻只有幾聲微弱的呻吟。
更多的流民,早已在昨夜的嚴寒中失去了聲息,身體僵硬,與身下冰冷的土地凍成了一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一名老卒抬眼望去,只見一隊騎兵正從營地旁呼嘯而過,馬蹄卷起殘雪,氣勢洶洶。
他渾濁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羨慕與嫉妒。
“是楊爺的親衛(wèi)馬隊……”
那必然是整個流寇大軍中,最精銳的核心。
吃的最好的糧,穿著最好的甲,也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在這般天氣里,人人有馬騎!
那邊,馬隊為首的隊長勒住韁繩,側頭問向身旁一名斥候。
“你小子當真看清了?一群鄉(xiāng)勇,也敢騎馬披甲?”
那斥候小兵凍得鼻涕直流,卻賭咒發(fā)誓。
“隊長!小的絕沒看錯!六個人,六匹馬!身上那甲,锃亮!比咱們的都新!”
此言一出,馬隊眾人皆是一陣哄笑。
他們身上穿的,大多是從官軍尸體上扒下來的破損皮甲,上面還帶著修補的痕跡。
一群泥腿子出身的鄉(xiāng)勇,哪來的本事穿上比他們還好的完好短甲?
隊長臉上露出一抹殘忍的冷笑,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嘿,管他哪來的!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弟兄們,咱們的甲,該換新的了!”
在他眼中,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鄉(xiāng)勇隊伍,無疑是一群主動送上門的肥羊!
話音剛落,他瞳孔猛地一縮。
前方的地平線上,雪白的盡頭,幾個黑點正迅速放大。
不多不少,正好六騎!
隊長的笑容愈發(fā)得意,他猛地一夾馬腹,高聲呼喝。
“小的們,跟我沖!十三對六,優(yōu)勢在我!”
然而,他沒有看到的是,那六騎并非是在倉皇逃竄,而是在一片平坦的雪原上,早已勒馬靜候多時。
隊伍中,一個面容尚顯稚嫩的少年,正瞇著眼,遙遙望著沖來的敵騎。
他叫劉飛,是沈澤在鄉(xiāng)勇中發(fā)掘出的璞玉,天生一副鷹隼般的眼力。
“頭兒,對面十三騎,只有三張硬弓!”
他身旁的鄒虎,聞言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冷笑,滿是不屑。
“硬弓可不像甲胄,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拉得開的。”
披甲不難,開弓不易。
這個道理,他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