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楊承祖身側的親兵隊長,一名在死人堆里爬出來十幾次的老兵。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他喉結滾動,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栗。
“楊爺……這一箭,換做是我做不到!絕無可能!”
這不是謙辭,而是發自肺腑的驚駭!
他自己便是軍中有數的射手,可要在百步開外,于顛簸的馬背上,迎著風雪。
一箭精準地鉆入甲胄縫隙,射穿一個同樣在高速移動的目標的喉嚨……
這是人能做到的事?!
這簡直是神話傳說里才有的箭術!
他戎馬半生,見過無數悍將,聽過無數傳奇。
卻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有如此鬼神莫測的人物!
“此地怕不是個善地。”親兵隊長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楊爺,兵法有云,遇不可敵,當速避之。我們是否繞道而行?”
打仗遇到硬茬子,先跑路再做計較,這是他們這些流寇賴以生存的法則。
命,比什么都金貴。
楊承祖沒有回答。
他只是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眼前這片血色的雪原,望向遠處那被風雪模糊了輪廓的鄔堡方向。
那雙陰鷙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現出濃重得化不開的忌憚。
許久,他才吐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濁氣。
“繞?我們往哪兒繞?”
他伸出戴著皮手套的手,指向前方那唯一的官道方向,語氣中帶著一絲無法掙脫的宿命感。
“這是大帥早就定下的出關路線,唯一的路線!后面,賀人龍那條瘋狗正銜尾追殺,我們已無退路!”
眾人心中一凜。
是啊,退路已斷!
楊承祖環視四周,入目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的荒蕪。
枯樹、亂石、被積雪覆蓋的貧瘠土地。
“你們看這周圍,連根能吃的草都找不到!”他的聲音愈發冰冷。
“我們攜帶的軍糧撐不了三天!不往前,我們所有人都得餓死,凍死在這片鬼地方!”
前進,可能會撞上那個射術通神的魔鬼。
后退或停留,則必死無疑!
選擇,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一日后。
安平鄉外,一處破敗的村落。
楊承祖將自己的臨時指揮所,設在了一間還算完整的夯土破屋里。
屋頂漏著風,寒氣四溢,唯有中央一堆燒得正旺的篝火,帶來些許暖意。
數十名最精銳的老卒,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或倚在屋檐下,或靠著斷墻,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他們的眼神,像狼一樣幽深而危險。
破屋中央,一口從村民家里搜刮來的大鐵鍋正架在火上,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幾塊看不出是什么牲畜的白肉在湯中翻滾。
對于這些終日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亂兵而言,這已是難得的享受。
“楊爺!”
門外傳來一聲低喝,兩名親兵拖著一個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村民,像拖一條死狗般拽了進來,扔在篝火旁。
那村民嚇得魂飛魄散,渾身抖如篩糠,嘴里發出無意義的嗚嗚聲。
“審過了,還有口氣,能說話。”
楊承祖正就著火光,看一封早已泛黃的信件,聞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吐出幾個字。
“這里,可是安平村?”
那村民被篝火的熱氣一熏,又被楊承祖那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一掃,嚇得一個激靈,連忙磕頭如搗蒜。
“是!軍爺,這里就是安平村地界……”
“村里,可有鄉勇?”楊承祖終于放下了信件,目光如刀,直刺村民的內心。
一提到鄉勇二字,那村民眼中竟閃過一絲莫名的光彩,連恐懼都沖淡了幾分。
“有!有!我們有鄉勇!都是沈相公幫我們操練的!”
“沈相公?”楊承祖眉頭一挑,“詳細說說。”
那村民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從沈澤主仆二人初到此地,如何以雷霆之勢剿滅了一小股打秋風的流寇;
再到后來,如何僅憑百余烏合之眾,于夜間設伏,一舉擊潰了五百多人的流寇大軍;
最后,又是如何駐扎鄉間,修筑鄔堡,庇護鄉里……
村民的敘述顛三倒四,充滿了鄉野村夫的夸張與崇拜。
但在楊承祖這等久經戰陣的人聽來,卻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脊椎骨竄了上來。
太他娘的邪乎了!
兩人斬二十余流寇?
百人破五百?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悍勇了,這是用兵如神!
“楊爺!”
旁邊的親兵隊長臉色煞白,猛然想到了什么。
“昨日雪原上,一箭封喉了咱們隊長的,會不會就是這個沈澤?!”
此言一出,整個破屋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匯聚在楊承祖身上。
楊承祖的臉色,瞬間難看到了極點。
他原本以為,這安平鄉不過是塊難啃一點的骨頭。
只需從麾下老卒中選出百十個敢死之士,沖鋒陷陣,定能將其碾碎。
可現在,這個沈澤的存在,如同一根毒刺!
這已經不是骨頭硬不硬的問題了,這是一個足以威脅到他性命的巨大危險!
一個神箭手,一個用兵奇才,盤踞在一座堅固的鄔堡里……
這仗,怎么打?
楊承祖的指節捏得發白,腦中念頭飛轉。
為了區區一點糧食,去跟這樣一個怪物死磕,折損了自己這點寶貴的家底,值得嗎?
要不要將此地的消息立刻上報給大帥?
讓大帥定奪?
打糧而已,沒必要非得挑最硬的骨頭啃!
就在他猶豫不決之際,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報——”
一名傳令兵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封口的急信。
“楊爺!大帥急令!”
楊承祖心中一沉,撕開信封,一目十行地掃過。
片刻之后,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苦笑。
他將手中的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篝火,看著它迅速被火焰吞噬。
“不必傳信了。”
他的聲音里,滿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無奈。
“大帥沒頂住賀人龍的攻勢,全線潰敗,正帶著殘兵朝我們這邊退來。”
“信上說……”
楊承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最后幾個字。
“大帥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