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瞥了一眼那諂媚得令人作嘔的縣令,心中無語至極。
這蠢貨,還真是把墻頭草的本事發揮到了極致。
罷了。
與其讓他們像蒼蠅一樣在門口嗡嗡作響,不如快刀斬亂麻,早些送走這群麻煩。
沈澤不再多言,猛地一扯韁繩,調轉馬頭。
“駕!”
戰馬發出一聲嘶鳴,朝著群山深處的官道方向奔去。
他身后,那幾十名黑甲騎兵,令行禁止,齊齊上馬,緊隨而上。
孫侯落后半步,經過趙宇身邊時,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壓低了聲音。
“跟上,沈爺送你們出山。可別跟丟了?!?/p>
趙宇愕然地立在原地,韁繩在手中被攥得咯吱作響,手背上青筋畢露。
他望著那道絕塵而去的黑色洪流,心中五味雜陳。
那股由內而外散發的鐵血與決絕,是他只在北伐前線那些百戰老卒身上才見過的氣魄。
可眼前這人,分明年輕得過分!
“趙……趙將軍!”
就在他失神之際,一道肥碩的身影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死死抱住了他的馬鐙。
安平縣令那張胖臉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將軍,您行行好,帶下官一同出山吧!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趙宇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甚至懶得開口,只是朝身后一個親兵遞了個眼色。
那親兵會意,上前一把將縣令從地上拎起來,隨手丟上了一匹空著的戰馬。
“駕!”
趙宇再不遲疑,雙腿猛地一夾馬腹,朝著沈澤一行人的方向狂奔而去。
沈澤在隊伍前方不緊不慢地控制著馬速,似乎早已料到他們會跟上來。
聽到身后急促的馬蹄聲,他只是微微側目,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的弧度。
有趣。
這趙宇,倒是個不肯輕易放棄的主兒。
他并未沿著官道下山,反而一勒韁繩,引著隊伍朝另一條更為崎嶇的山路攀去。
趙宇見狀,心中雖有疑慮,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上。
他隱隱覺得,這個沈澤,似乎是想讓他看些什么。
馬蹄踏碎了山徑上的殘雪,寒風如刀,刮得人臉頰生疼。
當最后一縷殘陽即將被西山吞沒之際,一行人終于登上了匣子嶺的一處絕巔。
趙宇勒住戰馬,舉目遠眺,瞳孔驟然收縮成了最危險的針芒狀!
只見山巒之下,那座本該燈火點點的安平縣城,此刻竟化作了一片人間煉獄!
沖天的火光染紅了半邊天幕,濃密的黑煙盤踞在縣城上空。
城墻已是殘破不堪,無數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士卒,倚靠在墻垛上茍延殘喘。
他們手中的兵器銹跡斑斑,眼神空洞而麻木。
哀嚎與金鐵交鳴之聲,即便隔著數里,依舊被山風送入耳中,撕扯著人的神經。
“趙將軍的大帥,”沈澤平淡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就這么眼睜睜看著麾下城池化為焦土,百姓陷于倒懸?”
趙宇的臉色,浮現出一抹古怪的嘲弄。
似是自嘲,又似是在嘲諷這荒唐的世道。
“呵,若是城下的闖塌天羅汝才被滅了,我那位大帥,怕是就要被朝中諸公盛贊一番,然后一紙調令,貶去開封府喝西北風了?!?/p>
“我所屬的,乃是朝廷三邊總督,汪喬年汪大人。”
沈澤心中了然。
這位在歷史上以拙于用兵,長于聚斂聞名的總督,果然還是那副德性。
養寇自重,擁兵自保,在這南宋末年,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
趙宇的手,指向那片烈火沖天之處。
“這世道,從來由不得自己。你我,皆是棋子罷了?!?/p>
說完,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沈澤,試圖從那張年輕卻冷峻的臉上,尋找到一絲一毫的動容。
然而,他失望了。
沈澤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
趙宇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尷尬與挫敗感。
他深吸一口氣,臉色倏然變得無比嚴肅。
“沈壯士,言盡于此。汪總督此人,心眼比針尖還小。今日你拒了他,來日,他必有報復。你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他猛地一拉馬頭,再不停留,帶著麾下官軍與那個嚇得半死的縣令,沿著另一條小路,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山巔之上,只剩下沈澤一行人。
“爺,”孫侯湊了上來,臉上帶著幾分古怪。
“那姓趙的,跟他家大帥怕不是一條心啊。最后那話,倒像是在提點咱們?!?/p>
鄒虎滿臉不解。
“主公,當官吃糧,不好嗎?為何不應了他?咱們弟兄跟著您,也能混個前程!”
沈澤調轉馬頭,深邃的目光掃過山下那片燃燒的土地。
“當官?”
他冷笑一聲。
“當一個連餉銀都發不下來,隨時會被推出去填刀口的炮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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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安平縣城外,羅汝才的大營。
無數精銳甲士手持長矛,將中軍大帳圍得水泄不通。
營地之內,烈火熊熊的篝火旁,大塊的烤肉滋滋作響。
“喝!”
大帳內,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高舉牛角杯,聲如洪鐘。
正是流寇巨渠,闖塌天羅汝才!
“弟兄們,賀人龍那老小子被咱們甩掉了!今夜,不醉不歸!”
“哦!”
帳內幾十名悍將齊聲歡呼,酒壇碰撞之聲不絕于耳。
唯有楊承祖,縮在帳篷的角落里,臉色慘白,連看一眼那些烤肉的勇氣都沒有。
他麾下數千忠義軍,如今只剩下身邊這百十號殘兵敗將,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楊將軍,”羅汝才那雙眼睛,忽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前面,就是安平鄉了吧?”
楊承祖一個激靈,連忙點頭哈腰。
“是的,羅帥!過了匣子嶺,就是安平鄉的地界!”
“哼,一群鄉勇,竟把你打成這副模樣!”
旁邊一個外號革里眼的頭目,不屑地啐了一口。
“羅帥,這等小事,何須您親自出馬!待天明,小弟我領五百人,定將那安平鄉踏為平地,把那什么沈澤的人頭給您提來!”
“我羅汝才的帳,還不用旁人來算?!?/p>
羅汝才擺了擺手,打斷了革里眼的話。
他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漬。
楊承祖再不濟,也是官軍出身,手下并非全是烏合之眾。
能將他數千人馬一夜之間擊潰,這安平鄉的鄉勇,絕非等閑之輩。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半晌,他那粗糲的聲音再次響起。
“傳令下去,三更造飯,五更出發?!?/p>
“明日,我親自去會會那個沈澤,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