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縣城外,流寇營地。
天光大亮,昨夜燃盡的篝火堆里,尚有幾縷青煙不甘地裊裊升起,混雜著馬糞、汗水與淡淡的血腥氣。
一名老兵扛著長槍,沒精打采地倚在營寨的木墻上,眼皮耷拉著。
“他娘的!”
一聲怒罵驚得墻頭的老兵一個激靈。
大帳內,一個滿臉橫肉、眼角有一道刀疤的漢子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案幾。
此人正是與闖塌天羅汝才齊名的流寇頭子,革里眼。
“羅汝才這狗東西!帶著他那些寶貝疙瘩鐵騎去安平鄉吃香的喝辣的,就留老子在這兒對著這幫餓死鬼一樣的流民!”
革里眼指著營外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唾沫橫飛。
“防著他們暴動,還得給他們施粥!老子的糧食是大風刮來的?”
旁邊一個親兵連忙諂笑著上前收拾殘局。
“大帥息怒。羅帥也是為了咱們的大業嘛。他帶了足足三十名鐵騎親兵,那安平鄉的一個小小鄔堡,還不是手到擒來?”
“踏平了那地方,金銀財寶、女人糧食,還不是盡歸咱們所有?”
革里眼臉色稍霽,重重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酒囊灌了一大口。
“這還差不多!算他羅汝才有良心!”
話音未落,營寨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大帥!快看!遠處有煙塵!”
革里眼心中一動,幾步跨出大帳,瞇著眼朝官道盡頭望去。
果然,只見地平線上黃塵滾滾,一支騎隊正朝著營地的方向疾馳而來。
他頓時疑惑起來。
“咦?前方怎會有騎兵?難道是官軍?”
那親兵眼尖,使勁兒伸長了脖子。
看清旗號后,臉上瞬間堆滿了狂喜,聲音都拔高了八度。
“是羅帥!大帥,是羅帥他們回來了!”
他興奮地搓著手,猜測道。
“看這架勢,定是滿載而歸!莫不是嫌東西太多,讓咱們也派人過去,一同收繳財物?”
這話,正好說到了革里眼的心坎里。
“有這等好事,豈能少得了老子!”
革里眼臉上貪婪之色一閃而過,翻身就近躍上一匹無鞍的戰馬,雙腿一夾,吼道。
“走!去迎迎羅帥!”
他身后那兩名親兵見狀,生怕去晚了連口湯都喝不上,連身上的鐵甲都來不及穿,也慌忙跳上馬背,緊緊跟了上去。
遠處,亡命飛馳的羅汝才也看到了迎面沖來的三騎。
他定睛一看,來人竟是革里眼!
羅汝才心中大駭,想也不想,便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馬鞭,沖著革里眼的方向連連猛甩,示意他不要過來!
快滾!
然而,這番動作落在革里眼眼中,卻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哈哈哈!”革里眼見狀大喜,一拍馬背,對身后的親兵炫耀。
“看見沒!羅汝才這鐵公雞,今天竟轉了性!這么熱情地招呼老子過去分贓!難得!真是難得!”
他以為羅汝才是怕自己看不見,竟也高高舉起手臂,用力揮舞起來,口中大喊。
“羅帥!兄弟來也!”
說罷,更是猛抽一鞭,加速沖了過去。
這一幕,看得羅汝才目瞪口呆,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這……這蠢貨在發什么瘋!”
旁邊的王吉臉色慘白,喘著粗氣,眼中卻閃過一絲陰狠的精光,壓低了聲音。
“帥爺……莫不是革里眼這廝以為咱們得了天大的好處,急著上來分一杯羹?”
話音剛落,兩人身后,那道如影隨形的身影,依舊不緊不慢地吊著,那份從容,本身就是最極致的恐怖!
羅汝才的目光越過欣喜若狂的革里眼,死死盯住了遠處那座能救命的縣城。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殘酷。
王吉立刻會意,聲音壓得更低。
“帥爺,這蠢貨自己撞上來,正好給他當個替死鬼!”
羅汝才沒有作聲,只是眼中最后的一絲猶豫也消失殆盡。
他手中的馬鞭再次揚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抽在早已不堪重負的馬股上!
“駕!”
革里眼興沖沖地迎上前,正準備勒住馬韁,與羅汝才說上幾句場面話。
誰知,羅汝才和王吉竟像沒看見他一樣,兩騎卷著一陣狂風,從他身邊一掠而過!
“哎?”
革里眼滿臉錯愕,只覺得一股勁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他下意識回頭,正好看到羅汝才那匹北地良駒的慘狀。
口吐白沫,雙眼血紅,馬身上甚至還有幾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不對勁!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從革里眼尾椎骨直竄后腦!
身為在刀口上舔血多年的流寇,他對危險的直覺,遠比常人敏銳百倍!
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化為一片煞白。
他的右手,閃電般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然而,一切都晚了。
他只聽到身后傳來了兩聲輕微卻致命的呼嘯!
“嗖!”
“嗖!”
革里眼的身形猛地一僵,不敢置信地緩緩扭過頭去。
只見他那兩名連盔甲都未穿的親兵,此刻正保持著前沖的姿勢,脖頸處,卻各自多了一根透骨而出的箭矢!
鮮血激射而出!
兩人臉上的貪婪與興奮永遠凝固,連一聲慘叫都未能發出,便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倒,重重摔在黃土之上,濺起兩蓬塵埃。
一箭雙殺!
洞穿咽喉!
革里眼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
他腦中一片空白。
蹄聲漸近。
他僵硬地轉回頭,看到那個黑甲騎士已到了近前。
那人甚至沒有減速,只是在經過他身旁時,投來一道冰冷漠然物的眼神。
隨即,一道匹練般的寒光,在他眼前驟然亮起!
革里眼最后的意識里,只剩下一個荒謬到極點的念頭。
羅汝才……
他那幾十號披甲執銳的精銳……
難道……
都被這一個人……
砍死了?
“噠、噠、噠……”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鄒虎與另一名親兵劉飛拍馬趕到,兩人胯下已換上了從羅汝才親兵那繳獲來的北地良駒。
沈澤依舊沒有回頭,只是用那柄仍在滴血的偃月刀,朝著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輕輕一點。
“那顆人頭,帶上?!?/p>